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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个圣诞节的回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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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气,我甩开这些永远无解的恼人思绪,快步走到橡树街及恒温街的转角处,布鲁塞尔市里最出名的小男孩就正伫立在石头高墙上,神态安详自在、怡然自得地往下方圆形池子里尿尿。
那道著名的撒尿喷泉在空中形成一个优雅的圆弧,正中不断往外划出涟漪的池子中心。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市民或观光客对他驻足观赏、赞叹。世界上若说有哪个小孩能这样大剌剌地公然在公共场合对着水池里自在地乱撒尿,而围观群众们却还看得兴味盎然、啧啧称赞又欢喜不已的,大概也只有这位幸运的小朋友了。
更有趣的是,邻近各国有权有势者,还纷纷送他一套套昂贵华丽的衣服。从荷兰总督开始、法王路易十五、巴伐利亚大公,俄国女皇,甚至是梵谛冈的教皇也名列在这一长串送礼者名单当中。
因为这里是来到布鲁塞尔必逛的景点之一,也邻近于市中心,所以在街口还设有一个公共马车的停驻点,便于民众过来晋见朝拜这位可爱的『布鲁塞尔第一公民』黑色石雕像。
每次进入市区,我都会特地绕过来看看他。我们车队扎营在布鲁塞尔城郊已经两年了,这段时间以来,每当我来看他时,这位小天使般的男孩雕像总穿着不同的华丽衣服,没有一次撞衫过。
「这件镶金边的红色陆军上尉军官制服,是贵国尊贵的路易十八国王陛下在去年圣诞节送给我们小于连的圣诞礼物……」我听见广场上,一位市政厅的官员正在对几位打扮入时、衣着华丽,应该是法国某地贵族的男女侃侃而谈。
我没有听完他接下来的话,就赶紧往大广场走去,我得在下午四点敲钟前跟同伴们会合,我们还得走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回到营地。
越接近大广场,街道两旁的房屋也越显雄伟气派。文艺复兴式、歌德式及巴洛克式的四层或五层楼连栋房屋栉比鳞次,外墙上都装饰着雕工精致的花纹或石雕像,有些房子的外墙、门眉及窗框甚至还镶嵌着华丽的金色边饰及浮雕像。开设于这些楼房内的商店也越来越高级,银行、珠宝店、高价瓷器店、香水店、蕾丝店、帽子店、进口布店及高级裁缝店等等。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有时我会驻足在这些商店的橱窗前,静静欣赏那些美丽细致的物品:缀有精致蕾丝边的丝缎洋装,镶嵌晶亮珠子以及缎带花朵的绸纱高腰希腊式礼服;还有各式各样装饰着羽毛、花朵或薄纱的美丽帽子;各种让你无法想象而且绝对走不到几步路就会喊脚痛的淑女高跟鞋,有点缀蕾丝花边的,也有镶着毛皮、宝石等的靴子、舞鞋、室内便鞋等等;还有那一个个坐在橱窗里,身穿款式各异的精美小洋装,拥有一张张精致小巧又可爱脸庞的陶瓷洋娃娃;或是会有美丽的芭蕾舞者在上面旋转跳舞的八音盒等等。
橱窗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是上帝创造的艺术品那般精美绝伦,令人赞叹,不禁让我对于这些『城市人』的裁缝师或工匠们肃然起敬。
它们都太美丽、太美丽了……美丽得好不真实、好虚幻,而且离我好遥远、好遥远……彷佛就像一场如烟雾般的迷梦一样,轻轻一碰就会破灭……
只要能够偶尔站在橱窗外静静欣赏它们,我就感到很满足了,不敢妄想有朝一日要拥有这些华美而不实用的东西。毕竟这些是属于『城市人』的世界里的物品,不是我们『罗姆人』的生活方式。
只是,噢!唉……我还是必须得承认,偶尔我还是会迷失在这些如梦似幻的美丽物品当中,任由旖旎想象驰骋。
想象小说中描述的那些贵族千金小姐们,或是住在城堡里的公主的生活,也许她们的日子也如同她们使用的那些精美物品一样美好吧?谁知道呢。老实说,说我从不曾羡慕过那些城市人的生活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每当经过屋外花园整理得井然有序、花团锦簇的温馨小屋前,脑海中总会浮现起这样的画面:小屋里住着一位慈祥但威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以及一群活泼可爱的小朋友,一家人和乐融融在小屋里享受丰盛晚餐;尤其在圣诞节前夕,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布置起热闹温馨的圣诞装饰,等到夜幕低垂,全家人围在温暖的壁炉炉火前,一起谈天、说笑、讲故事、唱圣歌。那一幕幕家人团聚、孩童备受父母疼爱呵护的幸福景象,对我来说又是多么地遥不可及啊……
小时候,妈妈会帮我准备一个圣诞小蛋糕,还会缝制布娃娃给我当圣诞礼物。不过,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那些小朋友的玩意了。而且……这几年,被那永无止尽的等待以及一次次失望、哀伤日夜折磨的妈妈,早已耗尽心力,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达到临界点,几乎不堪负荷,甚至还每况愈下。我当然不能够再不懂事地希望妈妈还像小时候一样为我准备礼物,一起快乐地庆祝节日。就连一年一度我们吉普赛人的盛大节庆圣玛丽节,妈妈也提不起一点去参加祭典或望弥撒的心情了。
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位神情慈祥的父亲牵着年纪约莫五岁不到小女儿,一起走出糕饼店门口,他蹲下来露出温和笑容,似乎正哄着女儿轻声说话。
我不禁停下脚步,望着这温馨感人的一幕。
那小女孩抬起她红扑扑、粉嫩又可爱的小脸蛋,撒娇似地要父亲抱她。穿着一件滚有金丝花边的墨绿锦缎洋装,头上戴着缀有蕾丝的同款软帽,像极了橱窗里精致美丽的洋娃娃。那父亲的目光和蔼,溺爱似地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才温柔将女孩抱起来,一起坐上等待在店门口的箱型马车。
等到马车答答扬尘而去,我才慕然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竟像是有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一样,感觉又痛又闷,鼻头也开始发酸。像从前一样,我立刻压下这种让我感到心痛莫名的软弱感受,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我要坚强,我一定要坚强,不能胡思乱想,我必须要懂事一点,因为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我还要照顾妈妈!
我们一群人,说说笑笑,一边唱歌、一边聊天,沿着河岸一起走回营地。告别其它同伴,我提着购物篮,哼着轻快歌曲走回我与母亲居住的帐棚屋。
虽然是帐棚屋,但地基仍然以木头架起平台,搭上简易坚固的木头支架,再覆盖上好几层帆布帐棚,屋里也有一个以石砖砌成的有烟囱的壁炉。严格说起来,住在里面其实与普通房屋一样温暖舒适,没什么差别。
突然间,我听见屋里传来玻璃碎裂声,一定是母亲喝酒喝得神智不清,又打破酒瓶了。我赶紧冲到门口,正准备踏上门前的木头台阶时,却被忽然开启的大门惊得停下脚步。
门后出现一位鼻子很长、蓄着两撇小胡子、西装笔挺的加吉欧年轻男子,看他苍白的脸色及细瘦身材,就知道一定是那种住在城里,从事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类似记帐员、公证人或律师助理工作的白领阶级。
他的眉头聚拢,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见到站在门口的我,立刻收起脸上的凝重表情,稍稍打量我之后,才伸手轻触黑色高礼帽的帽沿,微微向我颔首,然后跨步离开。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加吉欧人来到我们的营地,而且还是来拜访妈妈,真是奇怪了?
匆匆进门,就见到妈妈颓然坐在地上,颤抖着握住酒瓶的双手,对着瓶口猛灌了好几口伏特加。
「妈!」我冲到她旁边,抢过她手中的瓶子,「玛西婆婆说过妳不能够再喝这种烈酒了!」
母亲神情涣散,眼眶充满泪水,像没了魂似的空洞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搁在膝盖上深色木头边框被她摸了几千、几万次而有些发白的父亲的肖像画,一边轻抚画中那有着一头灿烂金发、笑容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的脸孔,一边不住地流泪。
「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母亲喃喃自语,边哭边说。
「妈,妈,」我蹲在她旁边,轻抚她发颤的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刚才那位先生来做什么?他来找妳有什么事吗?」
母亲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仍旧低着头直盯着父亲的肖像,然后突然紧抱住那张画像在胸口,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不一会儿,就转成悲戚的哀嚎。
「他说过了,说他一定会回来,他跟我保证过,他……噢……」
我轻拍母亲的背脊,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没关系,妈妈,没关系!」说着,说着,我自己也不禁开始哭了起来,「他不来也没有关系,妳还有我啊,妳有我就可以了,我会好好照顾妳,赚很多很多钱让妳过好日子,……埃达嬷嬷说我明年就可以开始用水晶球替人算命了,我可以开始赚钱了,妳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而且……而且,我们下个月不就要拔队出发去巴黎了吗?那里的人更多,我一定能够赚更多的钱,我们……」
「不、不、不!」母亲用力摇头,嘶哑地喊:「我不要去巴黎,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妈妈,」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喊,语气愤慨,「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不要再想他了,把他忘了,他不会来找我们,也不会来接我们回去的。我们都不要再想他了,我们去巴黎重新开始……」
「他……他……真的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母亲喘着气,像快要不能呼吸那般痛苦,哀伤地抓住我的手,声音抽噎,「妳爸……他……他死了……他死了,死了……」
我震惊地楞了好半响,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亟欲翻搅而起的……那种包括失望、生气、受伤,我也说不上来的五味杂陈的强烈感受。
我不要难过,我才不会为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死亡而难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这么不知不觉从我眼角滑落。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吸着鼻子,故意以冰冷语气地对母亲说,「他那么无情无义,不管我们。他死了就死了,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妈妈,我们还是可以……」
「不、不、不!」母亲紧紧抓住我的臂膀,「罗莎蓓儿,别这么说妳爸爸,他……他答应过我,他跟我保证过,说他一定会回来接我们两个人的!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喔……他说过,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我们要等他,我们一定要待在这里等他……」
母亲又低头将肖像揽在胸前,下巴紧贴着画框,开始轻声啜泣起来。这几年她开始酗酒,经常喝得烂醉,而且开始产生神智不清,分不出到底是现在还是过去的恍惚状况了。
我知道不能让母亲喝这么多酒。可是看到她这么痛苦,不喝酒的时候,她总是时常抬头望着屋外,痴痴等待父亲有一天会出现在小径的另一头,那是一种多么悲哀、无奈又绝望的痛苦心情啊。所以,有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阻止母亲喝酒,至少当她喝醉了的时候,她就不会再暗自伤心流泪,想念着父亲:而且还会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拉着我一起跳舞,乖乖让我帮她梳头、换衣服,哄她上床睡觉。
这晚,我仍旧像往常一样,哄着母亲上床休息。突闻父亲死讯的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强烈了,终于将支撑母亲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点意志力压垮,使她长年气喘、咳嗽不止的老毛病又更加严重。我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待在床榻边照顾她。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都躺在床上,虚弱得下不了床。她发了一次高烧,昏睡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烧退了,醒来后却不太吃东西,大部分的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流泪。
所幸族里的人都很照顾我们,他们轮流来探望母亲,也带水果、食物及药草来给我们。玛西婆婆也来了好几次,帮母亲看病。埃达嬷嬷也来过一、两回,坐在床边开导、安慰母亲。
「罗莎蓓儿,辛苦妳了。」埃达嬷嬷离开前会拍拍我的背,慈祥地鼓励我,「好好照顾妳母亲,她实在是辛苦太久了,唉,妳自己也要坚强啊,以后妳母亲就只能靠妳了。有什么问题,千万不要自己闷着,随时来找我,知道吗?」
我噙着泪水点点头,谢谢这位满头白发,身材娇小但却拥有宽大心胸、悲天悯人情怀又极具正义感的女族长。
要不是埃达嬷嬷当年破例收留几乎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昏迷在路边的母亲,照顾她,让她恢复健康,顺利生下我。或许我与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吧?
母亲当年瞒着她的父母和族人,与父亲未婚怀孕。更严重的是,父亲竟然还是一个异族人。这对于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是极为耻辱且不可原谅的重大罪行。原本依族里规定,外祖父可以杀了我母亲,以惩罚她与外族通奸的不贞行为。不过,最后在外祖母求情,以及在族里长老们的决议之下,母亲被永远逐出家族,不准再与族人有任何联系及接触。通常这样的女子,将永远被流放于整个吉普赛族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族群会再接纳她成为一份子。
埃达嬷嬷非常了解母亲的状况,也愿意体谅她的痴心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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