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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杯换盏喝到一半,薛子赫忽道:“娄小姐……有没有提起过我?”
“完全没有。”她实话实说:“无论定亲之前还是之后,都不曾有。”
他嗯了一声,转头看街角的杂耍,其实里里外外都是人,什么也瞧不见,只闻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
“怎么,惆怅了?”她短促地笑了笑。
“哪有,反正也没喜欢过。”
“说实话,论姿色人家很是配得上你,难得千金小姐青眼有加……”
“我其实是想道歉。”
“哎?”她眨巴几下眼睛。
“因为我的私事,连累到你。”他郑重其事地:“娄家派人送信挽留这件事。”
“无论明枪还是暗箭,当胸一掌还是背后一刀,我都看开了。可不是故作大方,也不是看破红尘,只是……”堂主因此事心生猜忌也好,看出名堂不被挑拨也罢,都不是能够左右的。
薛子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道:“玉风堂只是你暂时落脚的地方罢。”
冷不丁地被质问了,她笑了笑,不以为意:“我早过了生根发芽的年纪,任何地方都是停留,也可能是终点。”
“七老八十还雄心万丈的人多了去了,这番言论简直像是玩笑话。”
也许自己对权力无感,所以从无切身体会:“杨临风近来势头很足,我半路出家坐了副堂主的位子,根基不稳,不足为敌,你是唯一阻挡他的人。”
“基业都是杨家的,我只为堂主效力,其余一概不管。”
说的眼睛不眨一下,不免令人好奇:“堂主从哪里寻来你这么一位忠心可嘉的青年才俊?”
“有套话之嫌。”
“愿意被我套么?”
他顿了顿,暗自将手心的汗抹在腿上,真是的,天也不热啊:“故事可不是白听的。”
“哦,你想怎样?”
“你说怎样?”他内心无比得意地把她方才将自己的一军将会去,让我无端紧张,好哇,便使你异常尴尬,这才公平。
她面不改色,淡淡地:“爱说不说,不说走了。”
嗯哼,你这样寡言少语的人错过我这么一个难得听众,估计再也找不到主动过问的人吧。
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却没人关注那些如梦如烟的往事,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憋屈,多么……觉得自己就要窒息。
没刺激到别人,自己的汗出得更多,他简直有些惺惺地开讲了。
事情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种菜为生的老实人,住在城郊,每天挑一担自家的菜去城里卖。他有个儿子,老婆在生儿子时死了。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若干铜板进账,除了孝敬巡街官差倒有几个落在自己腰包,每晚睡前数着攒下的铜板,将来为儿子娶房媳妇儿。天有不测风云,某日街上多出一帮恶霸,专砸店铺摊贩,原来是县太爷亲戚,十分惹不起。官差头头是县太爷亲戚,恶霸头头也是县太爷亲戚。官差头头是县太爷本家亲戚,恶霸头头是县太爷夫人亲戚。两帮人各自欺压百姓,井水不犯河水。
这下难坏了菜贩父子,他们已经没有余钱孝敬恶霸头头。老父一宿没睡,想个法子,第二天就实施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平安无事。第六天突然出事。
恶霸头头平日天一亮挨家挨户地收保护费,日头挂上天就回。菜贩父子挨到晌午进城,虽然菜不新鲜价钱压低,却受穷人欢迎,权当薄利多销。这天也巧,恶霸头头睡过头,刚好逮个正着。小菜贩子去解手,回来见老爹烂菜叶子似的,已是不成人形,围了几个人,念念叨叨的:“不值当啊,为几个小钱命都不要啦……这些人也狠呐,二话不说上去就揍,揍就揍还砸人推车。”
独轮车比主人还要支离破碎。
小菜贩子嗷一声叫扑了上去,恶霸头头本来打累了,凭空窜出一个小野种,顺脚踹飞。谁知小野种吐一口血,恶狠狠盯着自己,仿佛想要生吞活剥一般。
什么东西滴到地上,用手一摸黏黏的,恶霸头头看向肚子,痛叫一声倒地打滚。
出人命了,人群炸锅一般,小菜贩子慌了神,削菜的小刀掉落在地。老菜贩子只剩半条命,头脑不知怎地突然清醒了,拉着小菜贩子拔腿便跑,一口气跑回了家。回到家,老菜贩子那半口气也就断了。临死前叮嘱儿子逃命,小菜贩子哭一阵,挖个坑埋了父亲,开始流浪生涯。
任适秋默默感慨,终于有人比自己的童年凄惨了:“然后杨堂主收留你?”
“故事如此简单就不是故事了。”
好吧……
然后可怜的小菜贩子四海为家,吃了几年的苦,十三岁那一年游荡至昆仑山,恰逢昆仑派招收弟子,算是有个落脚之处。他行事狠绝,伸手迅猛,十年后出师行走江湖,又惹了麻烦。
这麻烦乃掌门幼子钱倍惹出,他充其量是名从犯,对方却只找他的麻烦,原因很简单,昆仑掌门轻易得罪不起,只好找个倒霉鬼泄愤。薛子赫混迹江湖已久,不肯轻易就范,被仇家一路追杀至玉风堂的地界,杨怀风见他是块材料,就此收留。
“故事如此就复杂了?”
薛子赫见她无比失望的样子,淡淡地:“巴不得我悲惨万分,你什么心态?”
“你们惹的什么麻烦。”她已经不抱希望:“反正无聊,且细细讲来。”
他偏就粗粗讲来:“有人向钱倍的心上人求婚,被拒绝了,对方势力不弱,竟向她逼婚,钱倍自然不能坐视。作为师兄弟,我自然不能不理。”
“娄小姐?”
他笑了笑,明知故问啊。
“可惜英雄救美,到头来美人却爱上英雄的师弟……”她表示无法接受,配角就这样成功逆袭了。
温祥找到二楼的时候他们仍在谈笑风生,似乎是任适秋问他除了娄小姐还有什么露水情缘,薛子赫连摇其头,转首见手下大汗淋漓如临大敌。
“出事了!杨临风要杀易舵主。”
薛子赫瞳孔缩了一下,起身便走。温瓖紧随其后,被任适秋叫住。
“起因是万舵主以权谋私授受钱财,易舵主的罪名是知情不报。还有你的朋友李宗,和万舵主交往甚密,此次也在格杀名单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3 章
易岭没想到一场送行真的变成了送行。
送自己最后一程。
那些十里相送的知交好友,十有j□j跪在周围,他们的穴道一律被封,普遍忿然不知所措,这些平时称兄道弟的同僚在杨临风的质问下沉默不语。
“所有罪责都是我一人之过,旁人并不知情,二爷。”
“万峰也这么说,结果查出你徇私包庇,如今这么说,我岂能相信。”杨临风坐在一把竹椅上,远远看着院中一干人等。
“我请求堂主亲自判罚。”
“堂主闭关多日,你拖延时间是否有意串通消息不得而知,事关重大,由我亲自料理。也别指望薛副堂主为你出头,此案牵连甚广,亦须避嫌。”
易岭深吸口气,咬牙道:“倘如二爷所说事关重大,为何连万舵主本人面也不见?我们连他是死是活尚且蒙在鼓里——”
“他死了。”杨临风似笑非笑:“畏罪自尽。”
李宗不禁痛呼:“不可能!”
“万舵主自知难逃一死,所有罪名一力承担,自断经脉而亡,在场的很多人可以作证。”
“只怕另有内情。”易岭的声音像冰窖里捞出来的。
“他问我可否不牵扯到别人,我说可以,然后当场自尽了。”杨临风轻叹:“我不追究,玉风堂的帮规却要追究,自己愚蠢怪得了谁。”
李宗自和万峰混久,沾染上了他的暴脾气:“帮规由堂主执行,何须跳梁小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试问你担当何职,有何权力审问玉风堂的功臣,两位舵主出生入死人人皆知!悔不该当初,不该不听万舵主的忠告收留你!”
杨临风落难时寄居于万峰开的赌坊,当时对方完全有理由置之不理,仍不故危险好心收留,为此心中感念,特意吩咐手下厚葬万峰。至于李宗,此人是个末角,今儿重点整治易岭,碰巧赶上而已,风头一过寻个由头也就放了。不识好人心的大有人在,随便抓你,也能随便放你,闭上你那笨嘴闭目装死不好吗?有心成全奈何人家只长一根筋,还不通的,怪不得小爷赶尽杀绝。
易岭的声音还是冷冷的,整张脸酷似严冬,哑声道:“杨临风,你就不怕报应。”
“你们大可去阎王那里告我一状。”
人在江湖固有一死,易岭觉得犯不上写个怕字,未和赏雪结成夫妇之前他确实这么想。如今他们有了一个儿子,据说虎头虎脑机灵可爱,家书已然倒背如流,只差奔赴家园看上一眼。赏雪独自生产,想来吃了不少苦,此次归家便是再也不远行。今日难逃一死,倘若人有魂魄,倒可飘忽而去,回到妻儿身边。
平日同万峰交好的几个同僚按捺不住,纷纷怒吼:“姓杨的,要杀就杀,唧唧歪歪废话连篇,你唱戏呢?!”
“休得无礼。”烈日下凭空多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杨临风最先看见薛子赫款款而来,酒足饭饱出门遛弯一般,目光游离地落在在场所有人身上,又游离开去。
“薛大哥与任副堂主酒喝得好好的,抽空来小弟的别院,当真辛苦。”
“手下冒犯二爷,特来赔个不是。”
“这么说可折煞小弟了。”杨临风至始至终坐在太师椅上:“如此更要尽心尽力,给薛大哥一个交代,好让玉风堂上上下下看着,您不曾包庇纵容手下做出以权谋私的勾当。”
“以权谋私是桩大罪,在下惶恐,不敢招见缝插针的小人。是故当请堂主亲自出马,着人查个水落石出,当众宣布涉事之人的名单,依照帮规严惩。”
自上而下,在朝在野,谁不授受钱财中饱私囊。我薛子赫的手下犯事,你杨临风的狗腿照样不清白,放眼整个玉风堂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大家要脏一起脏,吃干抹尽掉脸收拾我的人,以为没人看见你腚上的泥?
“也得有缝可插,小弟只好先小人后君子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动手。”
一声令下,一旁操刀的刽子手跃跃欲试,眼看手起刀落,薛子赫的心猛地一沉。他不信对方真敢妄动,追究起来必定吃不了兜着走。此举意在激怒,怒了,刀兵相见,予人口实,无罪也变有罪。堂主最忌内杠,一旦属实必然严惩,知法犯法触这霉头?易岭功过相抵不应处死,杨临风不做亏本买卖,争锋相对鹬蚌相争,无人得利,他只是替兄长杀杀副堂主的威风,只是这样。
“二爷是何职务,何时握有生杀大权,我竟不知。”他朗声说道:“亦或自持堂主兄弟,排除异己,屠杀功臣?”
“排除异己是桩大罪,在下惶恐——”
风摇影动,杨临风侧目一瞥,院中多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后头的话一股脑咽了下去。薛子赫如遇救星,声音都变了,冰天雪地瞬间成了春风和煦:“夫人。”
杨夫人扶着丫鬟,似乎病情更重,一阵小风即可吹倒,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人,叹了口气。
“嫂子。”杨临风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来,坐观天下大乱么。”
“本也乱不起来,有罪当诛,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二弟不如看在嫂嫂的面上暂搁此案,一切等你大哥出关再议。”不待答言,又转首对薛子赫道:“副堂主意下如何。”
夫人一向不满他的作为,平日只是面儿上过得去,今日态度明显,对杨临风视若无睹,全力维护一个外人。难道是堂主授意?
温瓖事后告诉他:“多亏任副堂主机灵,料定一去凶多吉少,兵分两路,替你伸冤。”
他只是微微惊异一番,但笑不语。一致对外不是头一次了,联手对敌的时候已然数不清,她原本那么厌恶自己,眼角眉梢都是不屑,一路走来相互扶持,也算化敌为友。这个朋友交得甚值,平日清淡如水,生死关头力挽狂澜,不离不弃,当真是……
她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上次酒局解围,上上次应对刺客,上上上次……
俗话说,一个女人不计报酬地对一个男人好,除了暗恋他,就是暗恋他。
但是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温柔不贤惠不知书达理不蕙质兰心,爱上她的男人品味绝对扭曲甚至丧失。她讲义气是不错,心胸开阔是不错,举手投足别有一番风味是不错,行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是不错,这样的人适合做一辈子兄弟,而不是妻子。
但是人家钟情于你,再怎么坚强都是个姑娘,忍心视而不见?她也不总是毫无情调的,比如说……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不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4 章
七日之后,万峰入土。逆产已经充公,棺木还是薛子赫掏钱置办的。易岭等人有罪在身,暂时不能归家,算是无限期滞留在此。每人都填了把土,一座新坟初具形态,一场透雨过后便能长满野草。拍开泥封,酒水淋碑,渗入干燥的泥土之中,转眼无影无踪。
“副堂主,我们活命的机会大么?”沉默了许久,易岭突然问道。
毫无把握的事向来不轻易许诺,他只是对着万峰的墓碑苦笑一下。
“副堂主会让万峰白死?死人尚且如此,活人岂会不管不顾,你跟随副堂主多年,为何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