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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将来种种,她始终认为天下之大,不愁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塞外之苦都受得过,身在中原,不怕没有立锥之地。
前程什么的就不必执着,当年生母病逝之际命她投靠父亲,自以为女儿寻到一个稳妥的去处,到头来怎样呢。
只见他起身踱了一圈,忽而想起什么:“眼下玉风堂有个差事,只怕委屈了你。”
原来是玉风堂下属分舵的库房需要看守,因是布库,功夫无关紧要,只要一个细心妥当之人,雨雪时节勿让库房受潮,衣料织布不至生霉即可。库房平日少有人至,房屋年久失修,冬冷夏热,极是难熬,且银钱甚少,是以上一任看守不到半年便辞工不做,正好有了空缺。
他如今是一个小管事,倘若向执事的开口,应该十拿九稳。玉风堂的地位江湖中首屈一指,背靠大树好乘凉,薄云天再有本事,也要投鼠忌器退避三尺。
“虽不好听,当做权宜之计也无不可……”
她迟疑一下,随即笑道:“我是百无一用的人,哪里委屈了。”
“如此甚好,权当体恤逸秋,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不枉相识一场。”
从前只当他碌碌无为,很少正眼瞧过,却不知此人重情重义,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她向来与人刻意保持距离,极少牵动情绪,一天之内却两次百感交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南方湿热,一行人到达江都时正逢雨季,连日倾盆大雨,泥石遍地,路途之上历经不少磨难,大多筋疲力尽。进了内城,远远望见一座气派的庄园,楼台高耸,绿荫成阵,想必就是玉风堂总舵。
门前下马,李宗让她等在角门:“我先同他们复命,回头告诉管事,再接你进去。”
谁知侯了个把钟头不见人影,眼看阴云汇聚,又是一场暴雨,任适秋取出油纸伞,命令敦敦不许乱跑,孩子岂能老实待着,做先天失聪状,兴致勃勃地蹲在一滩积水旁,对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充耳不闻。她皱了皱眉,急欲唤他回来,只觉劲风扑面,从墙角骤地拐出一彪人马,眨眼工夫冲到近前,亏得手疾眼快,扯住孩子衣领迅速闪开,浑身仍溅上不少泥水。
差点儿出了人命,竟无人回头张望,这些人绷着面庞,冷峻异常,径直骑入正门,领头的一声令下,纷纷下马,有人从马背上扔下个人形布袋,落地之后不住滚动,随即拖到别处。
“堂主出行也没这么大威风。”守门的看不惯,低声道。
对面站的同僚哼哼:“谁让人家是功臣。”。
“败军之将还敢邀功?”
“没办法,堂主器重,一个马屁顶一万人马。”
敦敦犹自拍着胸膛,小脸吓白。
任适秋松开手:“活该。”
那边李宗气喘吁吁地过来:“管事的出去了,刚回来,我说你是我远房表妹,已点了头。估摸着今天没工夫见你,咱们去住处看看。”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热气,这间看似宽敞的瓦房多半是曾经的库房,后来扩建新库,充作值夜人的休息之所。屋内最大的陈设就是一张大桌,八仙的,可惜缺了一脚,靠在墙上苟延残喘。她注意到仅有的两张小床上有一张垫着铺盖,才知此屋并非独享,还有一位草料库的看守同住,因为同是女人,共用一室也方便。
李宗还有事,没待会儿就走了,她里里外外察看一番,找到几件前任看守废弃的杂物,回屋一看床褥已经铺好,不禁咋舌:“闹鬼了?”
“是你说的,懒虫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真信啊?”
“信啊。”敦敦摊手。
忽然一阵脚步声,只见门口立着个衣着光鲜的姑娘,未语先笑,腮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极是显眼:“我说怎么有声音,果然库房来人了。夫人要一匹湘妃锦,先时管库的说找不着,今儿又提了,劳烦姐姐开一次库,再借马灯用用,里头黑黢黢的。”
她的穿戴不像一般下人,说话干净利索,对人也客气,任适秋先有几分好感:“对不住,我刚来,没有拿到钥匙,姑娘是哪一房的,待明天找到,送过去如何。”
“也可。”她将料子的质地颜色详细描述一遍:“定是在库里,只是东西多,不知堆哪去了,小丫头子不认得,一来二去百忙一场,我才自己来。”
“放心,我认得。”说完连忙欲盖弥彰了下:“从前在大户人家做过。”
“原来如此,难怪姐姐气度有些与众不同。”她笑道:“我叫赏雪,你明日送到夫人那里,说交给我的,自然有人接过去。”
“不知是哪位夫人。” 任适秋追问。
赏雪已出了门,声音远远飘来:“堂主只有一位夫人。”
朱翠掌灯时分回来,发现屋里多出两个人。
女人很机警,听到响动立即坐起来,内侧的孩子一动不动,睡相无比香甜。
“你就是新来的?”
“我姓任。”
女人很年轻,高而瘦削,有着淡淡的眉眼,挺拔的鼻子与厚实的唇,下巴倒尖,唯一的女子的柔美都在这里了。 孩子有些像她,尚未摆脱婴儿肥,五官没有长开,一脸的鬼精。朱翠这样打量着,不免心生疑惑,见她神色淡漠,眼帘低垂,难以亲近的样子,更加费解。
“没见过钱管事罢?”
任适秋点头。
她淡淡一笑,暗道果不其然,这样的人只怕一天也待不了,今后完全不用担心与人同住,想到此处心情大好,去缺了脚的八仙桌旁坐下,取出菱花镜子梳头。
一梳就是很久。
这样的乌发,像塞外特有的墨玉,幽暗的烛光下其黑如墨,阳光下隐隐透着青紫,不细细保养委实太过可惜,远行疲惫,听着木梳的沙沙声,任适秋漫无目的地想着,眼皮沉重起来。
突听她道:“你习武?”
“家父的遗物,留作纪念。”长剑用粗布包裹了数层,对方仍然一语道破,除了眼尖,难道没有别的解释?瞥了眼她的双手,稍稍放心。
干活的手和练武的手,还是有区别的。
只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很难与草料房联系在一起。
“若会武功,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其实女人会门手艺也好,总强过靠男人。”朱翠闲闲地道:“世上有两种女人一生靠定男人,一种是最没本事的,一种是最有本事的。”
直到次日清晨将醒未醒,任适秋都在思考自己属于哪种女人。
钱管事一早大驾光临,问了几句话,又交代许多重要事项,见她一一对答,还算沉稳,这才解下钥匙,郑重其事地交出。
“有不懂的就去前头问我,雨雪天气一定仔细,有些名贵衣料娇贵得很,损毁了唯你是问。”又指着一旁的敦敦:“这是你孩子?”
“是。”
“他父亲呢?”
“几年前遇上强盗,被人乱刀砍死了。”
敦敦一抖。
钱管事也一抖,无比讶异地盯着孩子:“那真是命苦……”
上任头一天,需把库房从里到外打扫个遍,既是细活也是力气活,从朝阳初绽到日落西山,忙得筋骨酸疼,比练一天功还累,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坐在台阶上擦汗,忽然想起湘妃锦的事儿。
她进库找出两匹,唤敦敦过来,嘱咐一番,末了稍作激将:“也不知你有没有这份能耐。”
“姨娘不要把人看扁了!”他气鼓鼓地抱起锦缎,一溜小跑地出去。
后来天黑下来,开始着急。
按说一个孩子,走到哪儿都不惹人注意,送完东西一转身就回来了,能出什么岔子。偏就左等不来右等没影,她暗暗懊悔,不该贪图省事让孩子出去冒险,万一好奇心起,闯入机密之所亦或禁区,被人格杀勿论了呢?
“多半在花园子里玩。”朱翠卸妆之余笑问:“到底是不是你孩子?平时对他淡淡的,关键时候急得打转。”
她无心作答,煎熬一会儿,终于站起来:“劳烦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玉风堂太大,路径曲折,专拣宽敞的路走,一路上左顾右盼,一无所获。再往前守卫多起来,房舍楼宇密集,应该已经接近玉风堂的中心。偶有携带兵刃的堂众路过,她从前常同武林人士打交道,几次想冲上去问一问今天有没有孩子被抓,总是按捺住了。
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再往前走免不了被盘问,这样犹豫不决地站着依然十分扎眼。迎面走来十多人,她避到一旁,只等这些人过去再折回小路,没想到却不走了,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青年上前几步,笑道:“快下雨了,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她本是侧过身,为确定是否在同自己说话,头转了半圈,一个照面愣住了,仿佛看见艳丽的花草,下意识多瞧几眼,意识到目光停留的时间有些长,随即转回去,又想到还没答话,情急之下编的理由未免粗制滥造:“迷路了。”
“你也是这里的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好些人都眼生。”
“是。”
“去哪儿呢?”
“谢谢,我想我已经认得路了。”
她掉头就走,清楚地听到身后阵阵笑声,很明显,被众星捧月的年轻人是主,其余是仆,不断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不风流枉少年什么的。
语气谄媚,甚是低俗。
她对英俊的男人一向缺乏好感,大抵因为逸秋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嫁给薄云天,嘴上说看中他才华,其实还不是爱上一张面皮,委实,他在小白脸中算是拔尖。
男人的相貌比女人还靠不住,女人生得好,大都有些实际作用,男人就纯属多余了,奇怪的是越如浮云,越有人趋之若鹜。
“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太好了。”抬头一看是李宗,简直如遇救星:“敦敦出去替我跑一趟腿,再没回来。”
他四处望了望,神色紧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我腾出时间帮你找就是了。刚才那个是杨临风?远远瞧见也不便走近。这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坏,仗着是堂主的胞弟,这里稍有姿色的女子,哪个逃得过他的……总之以后躲得远远的。先回去吧,放心。”
别无他法。
惴惴不安地进屋,里头传来阵阵笑声,她一把推开门,见敦敦盘腿坐在朱翠的床上,大笑不止。朱翠前仰后合地趴在八仙桌上,一手握着梳子,堪称花枝乱颤。
“哎哎,你回来啦,快来管管这小子,简直闷坏,听他说话能笑穿肚子。”朱翠踢他下床:“去去去,谁让你爬上来的,还真自觉。”
他一回头见任适秋站在门口,立即扑过来,手里满满当当地抓着糖果蜜饯,一脸邀功的表情:“猜猜我去哪里啦?”话音刚落,脸上着了一记,火辣辣的感觉还在其次,心中又惊又痛又怕,怔怔地站在那儿,零食散落一地。
任适秋打了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摔门而去。
夜深沉。
朱翠在布库内的犄角旮旯找到她,递上一个素菜包子:“看你晚饭没去吃,好不容易抢到的,每次吃饭跟刮龙卷风似的,真受不了那帮饿鬼。”
“你吃吧。”她靠在墙上,有气无力。
“孩子不懂事,以为多玩一会儿无关紧要,哪知道大人担一万份心。不过你下手重了些,孩子吓傻了,小脸儿到现在还是煞白的。”
“去哪儿玩了?”
“说是送东西去,赏雪和丫头们挺喜欢他,留下来玩捉迷藏,堂主夫人在院子里吹风,也看见了,说模样招人喜爱,拿了好些点心给他。吃个半饱,想到你最近没尝过可口的东西,特意带回来,等着你夸呢。”
她默默听着,始终没什么反应。
晚上蚊子多,朱翠打死几只,站在那儿有点不耐烦,百无聊赖地用小矬子修指甲。
“有事吗?”她突然问。
“倒真有点事儿。”朱翠看着自己的手指:“听说你碰见杨临风了?”
“杨临风是谁。”不等对方说,自己想起来了:“哦,那个小白脸。”
奇怪,她听谁说的。
任适秋觉得这个女人从里到外透着神秘,当然了,也许对方还觉得她诡异呢。
“他是不是跟你搭讪?”
“一副世间女子见了他都要如痴如醉的样子,莫名其妙。”
朱翠差点儿没倒地,很是哭笑不得。
说错什么了吗?好像太直接,太不顾别人的感受了,朱翠是明显有意于杨临风的,热切的神色,瞎子都能看出来。其实她并无恶意,马上安慰道:“你眼光不错,真真是玉树临风。”
“行了,知道你不待见他,我就放心了。”
“你来找我就为说这个?”
“是呀,这对我很重要。”
她竟将自己当成竞争对手,实在出乎意料,不过总比完全不构成威胁好,事关女人的虚荣心,不可小视。
即便如此,仍有不明白的地方:“让他喜欢你很简单,他这样好色……呃,不,怜香惜玉的男人,难道会假装看不见你?”
平心而论,就算用苛刻的眼光也很难挑出朱翠的毛病,五官自然精致,胜在调配得当,浑身上下让人看着舒服,才是最为出色之处。
“他自然看得见,而且看过不止一次。说来很简单的道理,比如你走在街上,无意中瞧见一件新奇的物事,随便买回家,随便拿着玩,腻了,随便丢在一旁,倘若换个地方,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惊鸿一现,万般艰难,最后含泪捧回,是不是一生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