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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还没出去,一直赖着不走的公主先开口了:“母后,王兄找我,我先走啦。”说完一低头,在千夜脸上“吧嗒”亲了一口,扭着小细腰就溜了。
千夜坐在床上,蹭了蹭脸,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雪莉,她……”
雪莉倒没觉得这一下亲得有什么,倒是更疑惑另一件事:“殿下,雪莉怎么感觉……这公主殿下有点怕莫西呢?每次一说莫西要来,殿下就跑得和兔子似的。”
千夜想了想莫西那一般造型师还弄不出来的形象,倒没多放在心上:“先去叫莫西吧。”
脚镣声响起的时候,千夜正拿着羽毛笔在莎草纸上扒字。
“王后殿下,我好后悔,好后悔没有用您给我的那把匕首,□□那个男人的胸膛。”
“人鱼有三百年的寿命,却没有永恒的灵魂。我原本觉得,只要她幸福就好了。哪怕她从来没有真的看到过我,从来没有听我唱过一首歌,从来不知道我的心意。可是化为泡沫的一瞬间,我却后悔了。”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凭什么可以得到她全部的爱?他除了一副皮囊和头上的黄金冠,还有什么?”
千夜垂目盯着纸上的几句话,就差用目光把纸烧俩窟窿出来,忽然手一挥,把里面所有的“她”都改成了“他”。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说的是英语法语德语还是希伯来语,但是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传到她脑子里的都是中文。
据说法语里连个桌椅都分男女,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偏偏在这个“ta”的发音上暧昧了一下。
人鱼当时的最后一句话里,先斥责那个男人有什么好,随后立即就说“凭什么可以得到ta全部的爱”,按照千夜这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思维,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那个男人凭什么可以得到她全部的爱”。
可一场梦下来,千夜深深地懂了一件事:鱼的思维只有鱼能懂。
千夜将纸提起来,看着那几个被划去的“她”,笑了。
敢情在这个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里,从始自终,都没有第三个人什么事。
人鱼那三段话,里面不管是“那个男人”还是“他”,指的都是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
而那句“凭什么可以得到他全部的爱”,全句应该是“我凭什么可以得到他全部的爱”。
岁月真是杀猪刀,能让纯洁得和一片白羽毛似的软妹子,变成神经兮兮的更年期妇女。能让她一边对他思念得无以复加,一边深深痛恨着这样的自己。
千夜将纸放下,掂了掂手里装着高加索山石头的袋子,问躬身在门口的莫西:“莫西,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一定也学了不少吧?现在我来考考你,怎么修改施加在别人身上的魔法?”
尼尔曼恢弘的神庙,用十六根五人合抱粗的石柱撑起。
千夜拖着长长的裙裾进去时,高大的男子正背着手站在爱神和战神的神像下,他肩头的大裘落在了一旁圣池的泉水中。
听到脚步声,对方转过身来。
金发,蓝眼,宽阔的肩,永远挺得笔直的背。
以列的模样和千夜梦中的王子渐渐重合,却怎么也合不到没缝儿的程度,梦中那个懵懂羞涩的少年,已经变成了眼前沉稳内敛的男人。
仔细看去,会发现他淡色的金发里,已经藏了不少白发。
他看见千夜,礼数周全地弯了三十度的腰,行了一个国王会见他国王后的吻手礼。
他再一次对千夜弯了身子,这次行的却是一个千夜没看明白的大礼。
礼毕,他才从怀中摸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湛蓝纱稠。
以列拉斐尔的声音诚恳到谁也拒绝不了:“王后殿下,请让我见一见她。”
千夜这个时候其实很想说你还是别见了人都死了八年了怨气太重万一一刀捅死你怎么办而且她现在都不是人的样子你还是带着美好的回忆继续生活吧反正你都结婚了……
看着他清澈的蓝眼睛,千夜最后说的却是:“好,但她只有一句话要和你说。”
对方愣了一下,淡淡笑了:“她还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话。”
千夜望着他身后渐渐滚出漩涡的圣水池,退了出去。
空旷的大殿,呼啸的风穿殿而过,吹起以列的大裘。
他站在原地,眼皮一动不动地盯着波动的水面,一脸的波澜不惊终于在看清水中出现的人时,裂了。
她居然瘦成这样。
他快步走到池边,单膝跪下,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
他的手有些颤,撕扯了好久才把纸包打开,里面是还热乎的玫瑰松饼。
他掰了一小块饼,轻轻唤了句,阿螺。
水里的人长发沾在脸上,她脸上的表情叫做没有表情。
以列颤颤巍巍疑似患上帕金森地把饼送到她嘴边,一遍一遍地唤她,阿螺,阿螺。
他本有很多话要说,可是看到她这个样子,忽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想尽自己所能,把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和最漂亮的衣服,都送到她面前。
这世上令人心疼的事很多,却没有几件可以比的过那个曾经让你爱到骨子里的美丽姑娘,在八年后成了皮包骨的一具架子。
她别过头,没有像曾经那样温顺地吃着他递来的食物,柔软的舌尖舔过他的手指。
她已经没有柔软的舌尖了。
以列小心地将饼放在泉水打不湿的地方,膝行跪在池边,伸手要去抱她:“阿螺,你过来,水里冷。”
她从前总是听话的,这一次却惊恐地退了很远,直接退到了水中央。
四周的四女神铜像手中流出的水流,在池面激起一层水花,白色的水花遮盖了她枯死的鱼尾。
怎么能让他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以列单膝跪在池边,看她戒备的样子,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
他解下腰上的佩剑放在池边,小声和她说话:“阿螺,你去了哪?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找遍了克林,却找不到你。我想你也许去了乌拉,于是我带兵攻下了乌拉,可是在乌拉也找不到你。于是我又攻下了得耶,在得耶也找不到你……”
他双手交握在膝头,整个人有些紧张:“阿螺,你是气我娶了伊莲?阿螺,那是我故意放出去的消息,我以为你生气了就会回来,只要你回来……”他垂了眼,长睫毛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可你没有来,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说完,他又开挂了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只袋子,里面沉甸甸的。
“三千零二十五遍。”他问,“阿螺,你还要我数多少遍?”
水中的少女戒备的神色终于开始松动。
一阵水花,是脱下大裘的以列跳进了池里。
他对池中再次紧张起来的少女伸出一只手,声音低沉而带了几分威严:“阿螺,你别动,我过去。”
他走到她对面,蓝眼睛弯了弯:“我听尼尔曼的王后说,你有一句话要对我说。阿螺,你还从没对我说过话。我要准备准备。我们先回家,回去了再说,好嘛?我修了个池子,你也许会喜欢。”
双颊深陷的少女终于溃不成军。
闷闷的“咕咚”一声,有什么从她手里沉了下去,声音被四周哗哗的水声遮盖。
那把匕首,到底也没能□□他心口。
她的眼睛太过干涸,这个破败的身体流不出泪。
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慢慢扶上他依旧俊朗的面颊,然后渐渐向上,停在他被水打湿的金发上。
目光在他已添不少白发的发丝中挣扎,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千夜站在大殿外,看见一大早溜走的公主正挽着她哥哥和候在外面的阿诺搭话。
说是搭话,其实是搭不上话。
“你是拉斐尔国王的侍从?听说你从小就跟着你们陛下了。你们陛下娶了个瘫在床上的妻子,你连女人都没有,是怕你们陛下嫉妒嘛?”
千夜在心里为这位便宜女儿捏了把汗:丫是怎么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揍死的?!!
忽然就理解了原来的王后想弄死她的心情。
阿诺穿着简朴的灰袍子,看上去比梦中那个少年沧桑了一点,眼角都有了两条细纹。他弓着身子,慢悠悠地回答:“以列陛下不幸福,阿诺没有心情找女人。”
美丽的公主捂着嘴笑了一会儿,拍了拍阿诺的肩膀:“你对你们陛下倒是真心!就没想过说不定你们陛下喜欢的是你呢?”
阿诺抬起头,眼神坚定:“如果能让笑容再一次出现在陛下脸上,阿诺倒宁愿是这样。”
那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儿,让等着看热闹的白雪觉得特别没劲:“前几天咱们皇宫来了几位戴着珊瑚王冠的客人,也像你一样刻板无趣,那么多规矩,也不知道他们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她说完,扯了扯一边直偷瞄千夜的亚尔安,问道:“王兄,你还记得那些大海里来的客人嘛?奇奇怪怪得很,什么不到十五岁不能见到天空,什么欠了人恩情必须要还,还有,他们的姓氏一辈子都不能改,就连婚姻都不能……”
千夜听到这里,忽然心里“咯噔”一声。
就在这时,神殿的门打开了,一身湿淋淋的以列国王站在门口,他脸色很苍白,声音带了几分恳求:“王后殿下,可否请您进来一叙。”
千夜看了门口神情紧张的阿诺,说道:“阿诺,你也进来吧,帮你们陛下整理一下。”
神殿依旧没什么变化,它几百年都没什么变化。
以列走到池水边,背着手望着空荡荡的水面。
千夜站在他身后,组织了半天语言:“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她原本是海王的六公主,为了报恩,用声音和我换了人的双腿。”
高大而湿淋淋的男人站在池边,认认真真听她讲完,才望着平静的水面说:“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尾巴上缀着很多洁白的海螺。那个时候我都快死了,却仍记得那些美丽的小东西的样子。”他弯下腰,慢慢把池边的玫瑰松饼包起来,“我叫她阿螺,是因为以为她喜欢海螺。”
千夜心里一震,扭头去看几步外的阿诺,发现他脸上也是一副震惊。
以列仍旧背着手,传说中喜好战争的君主,此刻声音却有些哽咽:“其实我一直知道她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也知道那天是她救了我和全船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啊……”
默了半晌,他忽然问:“王后殿下,您知道她此生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什么吗?是‘你从前头上有一根白发,我总想拔掉它,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
一阵金玉之声,他忽然跪下身去,将脸深深的埋进掌心:“她说完了那句话,就在我面前,化成了一摊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阿螺不见了。”
千夜侧头,看见石柱下的阿诺已经先以列一步呜呜哭出了声。
她叹了口气,撸了撸袖子:“其实吧,她的魂在天空游荡了八年,八年间积攒了不少怨气。今天本来是想要杀了你的,可是到底没下得去手。我想……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她上前一步,拍了拍以列的肩膀:“我想她原本想对你说的,是她们人鱼至死都不能更改姓氏。”
她闭了闭眼,解释道:“我想她当年摇头,并不是不想嫁给你,而是想说不能因为嫁给你而冠上‘拉瑟尔’这个姓氏。”
千夜看了看他半头的白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怪你不多吃黑芝麻导致少白头害的她找不到那根头发白白浪费了唯一的一句话?
她正在纠结是说还是不说的时候,却听见“咣”的一声,是刚才还一直维持着表面平静的克林国王,将额头重重磕上了圣池的大理石边。
鲜血沿着池边流进水中,年纪轻轻却华发早现的国王、那曾经彬彬有礼的王子,忽然像野兽一样嘶吼了一声。
阿螺!
千夜看着他磕脑袋,想着可不能浪费。赶紧掏出匕首割了手腕,一边割一边问在一旁呜呜哭的阿诺:“阿诺,你还记得你当年将两条在伊莲窗下发现的鱼扔进海里吗?”
阿诺懵了几秒,然后呆呆点头。千夜松了口气:“严格来讲。伊莲救过阿螺,却也让她几乎死去。你才是救了她的人。”她一边照着胳膊上的小抄用血在池边画成一个复杂的图形,一边继续问阿诺,“阿诺,你的心愿是什么?”
懵了的少年被她问得更懵,机械地回答:“阿诺希望……笑容能再次出现在以列陛下脸上……”
千夜一边包伤口一边对他比了个“够意思”的口型,转头看向池边画好的图形,又瞄了眼右胳膊上的小抄,把不停自残的克林的国王踹到一边:“别挡着我,人还没死透呢你哭啥。”
她一边照着右胳膊念咒语,一边想起莫西给她的书里那一行“禁忌法术,后果自负”的字样,小声嘟囔了一句:“马勒戈壁的都穿成恶毒王后了还活得这么憋屈干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这个故事撸完了感觉自己萌(hao)萌(sha)哒(bi)。撸得感觉都不会再爱了尼玛蛋。求这章的留言全部节操满满!这是人鱼姑娘最后的心愿了,请让她见识一下乃们的内涵吧!
☆、第17章 王子妃
神庙里,巨大的神像们敛着石头眼珠,静静看着圣水池旁的这一出。
千夜割腕割得龇牙咧嘴,碍着边上克林的人在,还得装作没事儿似的把这串儿咒语念完。
念了一遍,四周安静没啥反应,那边撞完脑袋的克林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