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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头高高仰起,望向此刻有微风经过的楼顶,视线里似乎空空如也,然后双眼模糊,然后一阵紧着一阵的眩晕。幻觉中,我再次看见了他,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楼顶,很靠边的位置,目光直视,并不看我。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吹起他略显凌乱的头发,然后,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后退,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高老头,我看见我哥了。”
“小菜,你怎么啦,你别说胡话。”
“我是真看见了,他刚才就站在楼顶。他的头发还像我过年回家时看见的那样长,他穿的还是死的时候身上那件黑色的外套。”
“你别吓我,小菜,你一定是太舍不得你哥了。”
我有些恍惚,甚至开始觉得提不动手里那个很轻的小包。我面向我哥的寝室站着,许久才转身,很慢地转身。
从那扇铁门经过的时候,我手里提的袋子碰到了门沿。那包在我看来像个迷一样的打火机,放在最上面,与铁门相碰,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在我哥寝室收拾的时候,高老头其实劝过我,要我把这些没有的打火机扔掉,可是我不肯,不止是因为他是我哥的东西我才带走,冥冥中我感觉这些打火机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出了铁门后,我就一直走在那位女副书记身边,我开始小心地问一些关于我哥们生前事。
“老师您好,我哥以前有个女朋友,好像是叫白玲玲,你知道吗?”
“知道。就是艺术系那个吧,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找过她,后来公安局的也去问过情况。你哥跟她谈过差不多一年,两个相处还蛮好。”
小财的死(2 )
“他们为什么分手你知道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哪个也说不清了。不过一些学生反映,后来是你哥提出跟她分的手,两个也没吵没闹的,这应该不是你哥自杀的原因。”
“哦,是吗?你们找人了解了?”
“找了,找了不少学生谈话,情况都差不多。”
“那我哥他……”
“唉,可惜了一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
“是的,我哥是不太爱说话。”
“系里都挺器重他的,以前想他做学生会主席,我找他谈话,他说他没这个能耐,我做了一圈思想工作下来,他拒绝不了了,就改口说自己不喜欢抛头露面。其实要是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当一年学生会主席,毕业留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能告诉我怎么找到白玲玲吗?”
“你找她?你们过艺术系女生宿舍那边问问看,他们系里实习上学期就安排了,如果没出去找工作,她应该还在学校。”
我拉着高老头,去了H 大艺术系的女生楼。这是块风水宝地,怕鬼不怕色的高老头自然乐意奉陪。往门口一站,他就全然忘了自己是跟我来干啥的,往门口一站,我就看见他摘下眼镜把眼屎给擦干净了。这是高老头看美女时的习惯性动作,像考试最后时刻那样,先摘眼镜才猛擦眼屎,以提高可视度。
眼屎无碍健康,但有碍阅色。这是高老头自己的名言。
我们去的女生楼,听说住的全是学音乐和舞蹈专业的,在这里,要找到一个丑女,绝对比在我们学校找出个美女来要难得多。
“高老头,你随便逮个人问吧。”
“问什么?”
“问白玲玲啊。说女人是祸水还真他妈的有道理,你看你,像个啥样,看美女看得流口水,却忘了正经事。”
“好,我就问,你是说随便找人问,碰碰运气对吧?”
“是的是的,别罗索好不好?你打牌手气好,问个人手气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高老头果真手气好,只问了三个,便出了状况。对方是个留着长发的女生,个子高高的,有一米六八以上,条子一流,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脸蛋白皙且透着红晕,像一只躲在玻璃橱里的苹果。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大是挺大的,但看上去并不明净,在我的感觉里,她看人的时候,目光里似乎有种不易察觉的闪躲。
高老头一个健步,挡在了刚出来的一位女生面前。“你好,请问你认识白玲玲吗?”
女生直直地望着高老头,许久才说话。“怎么?什么事?”
高老头故作歉意地笑了笑,说:“我是她哥,”
女生睁大眼睛,把高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说:“她哥?我怎么不知道她有这么个哥?”
高老头暂时结巴起来:“哦,不对,对,是表哥,远房表哥,就是隔了十代八代的那种。”
女生终于很鄙夷地说:“你神经病吧你!”
多么耳熟的一句话,我突然猛醒过来,往高老头的方向靠了靠,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正准备离开的女生,愠怒道:“你就是白玲玲,对不对?”
“你是谁?”
“我是谁?看不出来?我是蔡小菜,你不认识,但我哥蔡小财你认识吧?”
我似乎开始有些失态,双眼冒火,恨不得挥动手里的小包就砸过去。而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也真的准备砸她了。在我眼里,这女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一个人有了成见,没办法,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比我总怀疑我们学校食堂卖的肉全是死猪肉一样。可是,当我把力量积蓄得差不多的时候,却被接下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事打碎了动手的机会。
白玲玲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慢慢向我靠近,最后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抱住。我正莫明其妙,她已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面前的白玲玲是不是突然狂吠病发作了。我浑身发抖,生怕她咬我。要是她真咬我,我还要去打狂吠疫苗。
我的疑惑和恐惧还没平静,她却又突然放开我,一个转身,疯了似的跑进宿舍区。高老头要追,被守门那因超级发福所以胸部依然肥大的妇女给挡住了去路。旁边有很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女生驻足围观。她们看了也白看,连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们能看出个啥来?
这天,我跟高老头在门口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直至天黑,也没再见白玲玲出现。上车之前,高老头提议给白玲玲打个电话。没想,她竟然接了,但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里,我听见她还在哭。我跟她的对话,只寥寥数语。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口就问了她那个问题,或许是在整理我哥遗物的时候,那堆废弃的打火机就在我心底积下了无法消除的疑。我问她我哥抽不抽烟,连续问了两次。她一顿带着哭声的嚎叫,紧接着,电话就断了。
她说:“他不抽烟,他不抽烟,我没看他抽过烟的!”
小财的死(3 )
第六届校园文化艺术节隆重开幕,无非就是些瞎折腾的猴子把戏,用来哄大一大二那些小孩子玩的。校园里到处横幅飘飘,口号遍地,就连厕所旁边也树起了“文明如厕”的牌。高老头不吃这套,一泡尿硬是全撒在了便槽外面,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这又不是我的地盘,想怎么尿就怎么尿。”
学校勤工俭学的校园卫生划分成了很多个区,高老头承包了我们住的11舍和躲在学校最东头的九教,但自从被鬼吓过之后,他就把九楼那边让出去了。他开始并不肯,舍不得每个月少挣那几十块钱。我劝他,说你奶奶的挣那么点钱怕是买定心丸吃都不够,还是别吓傻了的好。
开幕式在学校新建落成的大礼堂举行,竟然还买门票。本来事不关己,我们根本不会去看,脱衣舞黄色录相下流图片什么的全看腻了,哪还有心思去看那些小女生扭呀唱呀的。不过对此高老头还有存在诸多不满情绪,从校长到学生会主席,全骂了个遍,牢骚满腹,满嘴脏话。我说高老头你怎么老改不掉发牢骚的习惯啊?他倒好,理直气壮说,牢骚,什么叫牢骚啊,一个没正义感的人会有牢骚吗?
我和高老头准备去校门口的商店买皮带的。高老头的皮带头一直松松垮垮,很久以前我就叫他换新的了,他不肯,说怕花钱,结果那天跟我去整理我哥的遗物,在H 大上了个厕所,就把皮带头给掉坑里去了,一声闷响就连影都没见着了。后来去找白玲玲时,他一直是一只手拎包一只手拎裤头。
路过传达室,恰巧碰到去取书信和报刊的信海欣。
这差事从大一开始,一直都是信海欣霸占着,班上订的杂志和报纸基本上被她私吞了不说,她还要挟我们男生说要是谁敢叫她“大脸婆”,有信件一律代为保管两星期之后才交还。她不在乎别人说她腿粗,却很烦别人说她脸大。说她脸大,她其实也还免强能忍,但形容她洗脸浪费水化妆浪费料她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到有一次,她跟班里像女孩子一样丁点小事喜欢吵来吵去的一男生闹过一回之后,她便明令禁令别人再喊她“大脸婆”。因为那男生骂她脸大无脑。被人骂胸大无脑至少带有丰满的意思在,可被骂作脸大无脑,似乎就有点一无是处的味道了。
信海欣看见我们,把手里的那把信报朝我扬了扬。
“蔡小菜,有你的信呢。不是情书,我就不拆着你的看了。”
“我爸写过来的吧?”
“哦,好像是的,是你老家那边的地址。”
“那快给我。”
打从我哥蔡小财走了之后,信海欣在我面前也不经常疯了,收敛了许多,生怕惹得我来气。她乖乖地把信递给我,又用一个类似于打情骂俏的动作,摸高似的拍了拍高老头的肩膀。我把信拆开,看了一眼,不敢深读,便又重新装了进去。我愣着,听他们两个说话。
“高老头,你陪小菜去找那个什么玲没?”
“去找了,那妞靓得很,不过莫明其妙的是,她竟然抱着小菜哭了一把。”
“不可能吧?高老头。”信海欣把嘴张得像要讨奶喝,很吃惊的样子,“你是说那个什么玲把小菜给抱了,还哭?”
“难道我骗你不成?不信问小菜去。”
信海欣于是把那张大脸转向我,把高老头晾到一边,问:“是真的啊?蔡小菜你不是一直怀疑是她逼死你哥的吗?那她还哭个啥呀,该不会是想制造什么假象,以便你不找她麻烦?”
听见信海欣又无意中提及我哥的死,高老头朝她使了使眼色。不过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信海欣又一阵嘀咕扫过来了。
“蔡小菜你别说你是第一次被女生抱哦,嘿嘿,我记得我是抱过你的。”
“你抱过我?什么时候?”
“前段时间你生病,不记得啦?我抱着你也差点哭了。”
“扯乱弹。你只抓了我的手。”
“哦哦哦,对对对,没错,就是的啦,我就是说抱了你的手。”
“别疯癫了,你跟高老头谈恋爱,以后放认真点,别成天开这样那样的玩笑。”我看着高老头,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高老头,你说是吧?”
我信口胡言,三个人的局面马上就僵住了。高老头不好意思似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开始自摸。我知道他是在找烟。他身上那半包红河,我昨天晚上睡不着,早帮他抽光了。信海欣虽然也脸露难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看来她内分泌比较正常,调节起情绪来自然不难。她见高老头胡乱自摸,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把他支开了。
“高老头你没事就先走,该干嘛干嘛去,我找蔡小菜说点事儿。”信海欣向着高老头说。
有了台阶,高老头赶忙闪人,单枪匹马去买皮带去了。他一个人去买东西我是很不放心的,一副挨宰的相,特别是遇到有点姿色的售货员,别人就算报出比价目单上更高的价他都不会还,有可能的话,还会口口声声地陪着笑脸装大款,说这东西怎么这么便宜啊。
信海欣把我带到操场边。我脑子里一直在思忖,想知道她要单独跟我谈什么。我觉得她应该会跟我说说与高老头之间的事。结果我绞尽脑汁,最后也只猜对一小半。跟她同学三年,这是她第一次用很认真的口吻对我说话。
“蔡小菜你跟盛可以好吧!”
“搞笑。”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她,高老头跟我说过了。”
“搞笑。”
“别不承认了,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你看我,我喜欢你,我就从来不说我不喜欢你。多跟我学学,敢做敢当。”
“妈的,高老头也太不是人了。”
“蔡小菜你还嘴硬个啥啊!怨高老头,也就是承认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早没感觉了。”
“盛可以比我漂亮,比我成熟懂事,比我会照顾人,你跟她在一起挺好的哩。不过你要加紧行动起来,只许赢不许输的哦!”
“搞笑。”
“你老说搞笑干吗?我帮你问过了,盛可以也喜欢你,她开始只说对你有好感,不能确定,还是我帮她确定下来的。我跟她挤在一个铺聊了一整晚,就为了帮她确定她喜欢你。”
“打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小财的死(4 )
“蔡小菜你别有什么心里顾虑哦,以后我跟她还是好朋友,跟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