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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君澜在窗前木木地立着,望着夜空里密密的星光,忽地低低呢喃了一句,声音里有些微的复杂,“明天要下雨了吧?又要下雨了,是不是和上次一样呢……”
距离上次那场雨,已经快两个月了吧?
“当然不一样。”龙锦腾走进室内,墨色眸子已然激起了愤怒的涟漪,如同有火掠过。
两人一惊,齐齐转头,吃惊地看着那个神色僵硬的人穿过一重重珠帘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看到两人的神情,皇帝的嘴角冷笑,“皇兄今日好雅兴啊,西泠赏花赏到宫里来了。”
龙锦歌站了起来,神色定了定,微微揖手,垂首叩见道:“臣兄参见皇上。”
思情如灰(二) (2)
龙锦腾没有看他,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窗前站立的女子,君澜没有行礼,方才短暂的吃惊已然消失,镇定地直视他。许久,她才微微膝礼,淡淡地:“民女君澜参见皇上。”
终于听到她开口,却在话落的一瞬间,龙锦腾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一分分僵冷,然而他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林:“这里没有君澜,再也没有君澜,只有彩璧尘,朕的尘妃娘娘!”
言毕,君澜的脸色瞬忽苍白,却被掩盖在了满室的珠光之下。
“皇弟……”龙锦歌蹙眉看着他,恭谨的语声里带着几分不满,“何必?皇上怎可如此强迫她?”
“哼,皇兄今晚来若尘宫,朕还没有问罪呢,私自闯入皇帝宫妃的寝宫,又该当何罪?”龙锦腾对他冷然说着,却是向着君澜走了过来,嘴角浮出了冷笑,态度依然僵硬,“朕是东锦的皇帝,一切皆由我做主,哪轮得到你来管?”
“你!”从未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龙锦歌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失望,轻轻一拂袖,冷冷扔下了一句话,“你若执意强求,那么万事皆休,你准备一辈子痛苦吧!”言毕,便掀开厚厚的珠帘,有些恼怒地离开了。
珠帘银屏一重又一重地响过,不知道在第几重,终于落下了帷幕,游廊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到窗前的时候,脚步却微微顿了片刻,便又离去了。
龙锦歌穿过游廊,在转折处停了下来,望了望那棵巨大的老槐树,眼里有了不解和复杂的神色——早在他来到若尘宫的时候,楚天敛就已在那棵老槐树上,也不知停了多久?
在两人一同去找皇兄的那日后,除了上早朝,他便整日不见人影,竟是日日夜夜在槐树上望着若尘宫里的她么?!这个名震东锦的第一将军和澜又是到底怎么一回事?然而从刚才和澜的谈话中,澜根本没有提到过与他任何过往的蛛丝马迹。
龙锦歌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半晌,也不见槐树上的那人下来,他无声地叹了一息,摇了摇头,身影一转便消失在寂长的回廊里。
思情如灰(三) (1)
室内一色的璀璨,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玉石桌边的小几上的香炉是暗红色的——那是阿曼皇后送给她的香炉,这个香炉里燃着极魂草。君澜低头站在小几边,侧眼看着,眼里的光不由闪了一下。
过了许久,仿佛终于鼓起了勇气,她不动声色地从玉桌下的屉里拿出了一支檀香,将它放进了香炉里,然而手却不自觉地在微微颤抖着。一室的珠光下,那支檀香露出了一点腥红的光,犹如一滴血。
浓重的馥郁气息从檀香的顶端慢慢散发开来。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君澜的脸色是苍白而沉默的,但眼底却间或闪过雪亮的光,仿佛有什么激烈而复杂的情绪在她的心底游移。
龙锦腾冷冷看着她点起了檀香,身子微不可察地蓦然一震,眼色极度阴郁:“这个香炉是阿曼送给你的?”
君澜默不作声地点头,然而一丝激烈交战的情绪在低垂的眼里闪电般闪过,拿着檀香的手指也陡然一颤。
龙锦腾冷笑起来,隐约带着彻骨的痛楚,“你以为光凭着檀香与极魂草就以为我会忘了你,放了你么?”
君澜一惊,脸上刷地褪尽了血色——极魂草本身只是熏染空气的一种清新草药,然而混合檀香,便衍生成了另一种极其激烈的香料——洗缘香:一吸入鼻,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
望着始终没有说话的女子,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拨弄着香炉,龙锦腾心底陡然掠过一种激烈的情绪,一挥手,齐齐割裂了眼前一副垂落的珠帘,他的声音再也压抑不住一丝愤怒,“丫头,你大概已经忘了我早已是百毒不侵的人了,凭这个洗缘香就会忘记所有么?然后你就去寻找和梁向鸳有关的回忆吗?彩璧尘,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哈!”
说到最后,一直压抑的愤怒终于让他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是……是啊。”手中的檀香忽地掉落,君澜眼里有了短暂的震惊,随即明白了,抬眼望着他瞬间燃烧的眼睛,“我……我怎么忘了呢?”
皇帝直直望着君澜的眼睛:“彩璧尘,你真狠心!想去找他啊,你休想!”
君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走过来,视线定定地落在情激烈中的皇帝,明眸里的神色却异常坚定。
“玉面哥哥,”她忽地俯首跪下,抓住他垂落的广袖,自相认之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出了这个称呼,“让我走吧,去大漠是大哥心中唯一未了的夙愿,所以,”她抬起头来,曾经那样淡雅沉静的目光里居然有了哀求的光芒,“让我离开吧,我不是一只金丝雀。”
“好啊,我会让你离开。”看到她忽地露出了苦痛哀求的脸色,短短的片刻内笑声便歇止了,龙锦腾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酷的无声笑意,“等你死后,我会让你和君青云一起去大漠。你可满意?”
思情如灰(三) (2)
他把她留在了金碧辉煌的沉沉禁宫,返身离去,任凭她在背后呼唤他。
幕帘层层翻飞,拂过他的脸,将无声的交织的血泪一并抹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原本是多么美好的一切:他处心积虑奋斗了八年,终于为母妃报了仇,将整个东锦囊括手中,惟他独尊。然后找到了想念了八年的丫头,过着心中夙愿已久的生活。可是如今,这一切竟乱到了如此境地!
而且,她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她忍心么?她竟然那么忍心!她要剥夺他的记忆,那么,他就剥夺她的一生!
龙锦腾走在游廊上,从袍袖里摸出了一块碎帕,凝视了片刻,碎帕上的“尘”字陡然刺痛了他的眼,他用力一握,望了眼若尘宫的方向,转瞬消失。
。
珠光影影绰绰地映照着。地上的那柱檀香,不知何时已然悄然熄灭。
香炉里的白烟在寂静的室内萦绕,一缕又一缕地化出了各种奇怪的形状。
君澜靠在白石墙壁上,手里紧紧拽着坠落一地的琉璃珠玉,眼角蓦然有泪长划而下,纵横在雪白的脸上。
玉面哥哥,其实,早在你没来归尘的那个时候起,我们便已选择追求不同的东西,背道而驰,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我们两个已然是云泥般遥不可及。
天涯各方(一) (1)
乌云沉沉地压着这座深深的禁宫,整个天地间已经昏暗下来,雨前的风斜斜地吹着,仿佛有恶灵齐齐哀嚎。
一袭华衣美服在风中飘飘摇摇,游廊里,君澜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任凭大风涌上她的脸。
“要下雨了……”她痴痴地望着,将手贴在腰侧,下意识地摩挲着碧玉笛,渐渐地,眼神恍惚而迷离,似乎看到了白雨密集的另一个时空。
“尘妃娘娘,外面风大,该进寝屋了。”呼啸的风声里,身后传来了宫娥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恭谨。隔着空气中蒙蒙的湿气,君澜静静地仰望着,仿佛没有听到般。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来。
游廊里的侍从每隔几步便安插了一个,曲曲折折地看不到尽头,然而这条曲折深幽的回廊却是直抵皇帝的寝宫。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回廊的另一端,眼里一瞬间有光闪过,仿佛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身回屋。
拂开了一帘帘帷幕和珠帘,她有些忐忑地穿过,身后的宫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下去吧。”听到身后落下的珠帘一重重地又响起,君澜止步,“有事会吩咐你。”
然而身后却没有任何声音,她顿觉奇怪,转了身来,只见那个宫娥不知何时早已抬头,眼里毫无怯懦的神色,却是恭敬非常,只听得她说道:“君姑娘,小姐吩咐奴婢带来了您所需要的东西。”宫娥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取出了一张薄而透明的人皮面具。
在她拿出人皮面具的时候,君澜的神色微微一变,激烈而复杂的情绪在内心交战着,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着,方才下定的决心似是在这一瞬间动摇起来,那日那张异常愤怒的脸、孑然苍凉的背影仿佛忽地进入她的脑里。
宫娥看出了她的动摇,将人皮面具交到了她的手上,不给她丝毫反悔的机会:“君姑娘,小姐已经为您打点好了一切。”
“你是……”听得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毫无宫娥该有的维诺,君澜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奴婢是皇后身边的四丫鬟,蒙亚西。”
君澜了然,却侧脸凝望窗外,开始沉思起来。窗外的风掠进来,她的一头发丝飞了起来。捏着那张薄薄的人皮的手微微一紧,她向窗外忽地唤道:“有事吩咐。”
一个侍从应声进来,穿过珠帘,抱拳垂首:“娘娘有何吩——”
在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君澜微一使眼色,蒙亚西横手切下,那个侍从便闷声倒落。
。
归尘酒楼里,人来熙往,出入的却都是武林人士。
——这些都是龙锦腾在江湖上的故交和羽翼。在他少年时,结识了不少武林中人。
天涯各方(一) (2)
十年前,他的母妃突然被赐死,先皇又突然想方设法治他的罪。在那段空茫而痛苦的时间里,龙锦腾从锦都落魄微寒的少年中秘密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用来对付那些与他作对的朝廷官宦和阵前大将。
在他少年时,武林人士多为他的故交,在他遭遇朝廷弹劾时,这些江湖草莽暗中支持帮助他,却从来不过问他的身份,只知道那个惊世少年“玉面公子”定是身份显赫之人。那些江湖人以义气为重,义气相投之时,哪怕对方是皇宫贵族也一样称兄道弟。
这些年来,归尘酒楼就是龙锦腾与江湖人联络的一个据点。八年前的那一次失约,丫头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间。他动用了江湖上所有的势力寻找她,却始终杳无音讯——谁料到她竟一直在锦都,只离他一步之遥!
“大哥哥那天没有去吗?”小少年眨巴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在恍恍惚惚叙述的英俊男子,有些急切地问道。
龙锦腾靠着一棵开着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归尘酒楼的后院里,小少年在巨大的花树下,倾听着男子的讲述。
一门之隔,院前和院后居然是两重天地。
萧瑟的深秋里,这里竟仍是一片碧绿的葱郁。院落里,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草木伏地,仿佛一片绿色的波涛。然而浓郁中,四棵长满白色花朵的大树整齐地植于院落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
天涯各方(二) (1)
这个布局规整简单,龙锦腾依照奇门遁甲之术,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布置了这个院落,防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
漫长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花树下,倾听的小少年低下眼帘,发出了一声叹息:“大哥哥没去,那个姐姐真可怜。”顿了顿,又问道,“那个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大哥哥找到他了吗?”
“没有,她那天被红楼的人掳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龙锦腾陡然一颤,忽地从树上离开了一小段距离。
少年听得发怔,虽然他年纪尚小,但红楼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心里十分清楚。少年忽地想起了两个月前那个满脸胡子的猥亵男子,觉得浑身发冷。他不敢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女孩在那个龙蛇混杂的青楼会有怎样的结局,仿佛感染了身侧男子浓浓的悲凉,少年不再问下去。
龙锦腾重重靠回了树上,满树的白花被震得纷纷飘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扑簌簌地落到了两人的身上。
“大哥哥后来见到她了吗?”到底还是个孩子,沉默了许久,小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忍不住问。
龙锦腾点了点头,嘴里浮起了一丝笑容,然而那个笑容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和苦痛,嘴里却道:“修竹不是也见过了么?”
“我见过?”小少年修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满脸疑惑,然而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从腰侧拿下紫玉令,一瞬间说不出话来,“难……难道是那个漂亮姐姐……”
“是的,就是她。”龙锦腾抬起了眼,仰望着欲雨的天空,眼里有了隐秘的决绝与冷酷,“多年后,她终究是要回到我的身边的。”
那样冷酷的语气,让修竹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