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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讽刺是吧?”阿曼撇过脸,瞧了瞧死沉沉的草席一眼,道,“我去南翎国不久,你已经远赴华朝,只传说死在了太子手中,是以我们未曾有机会见面。当时的我真当你死了,‘帮’你一把,祸乱完整个南翎,算是报了谢族灭族之仇。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我收拾了那个昏庸的皇帝,至今,你们还得尽心尽力辅佐他,受他的窝囊气。”
阿曼无需附和,自然地低下腰身,扒开草席,对着谢开言白中泛红的脸冷笑:“所以说,你最终欠了我的恩情。那么我要你死,你就得乖乖去死。”
夜风钻进草席之中,抚摸着谢开言冰凉的身子,过了片刻,脸颊之上的红晕逐渐消散,她寂静无声地平躺着,面容远似砚玉。
阿曼凝神看了一会,触摸谢开言的鼻尖,突然尖叫起来:“谢一,你竟敢睡着!”
可是,为什么毒药没能发挥作用?
她顿时慌乱起来。
淡月无声,流沙原遥遥在望,晚风吞吐沙子,吸附成一个个漩涡。
谢开言在素月银芒下,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瞳犹带斑斓星辉,冷冷折射出一片流离光彩。阿曼吃惊,抽出头上发钗,狠狠朝着她的胸口扎去。
谢开言的身子如同一尾青鱼滑了开去,阿曼再扑,她再退,青牛车顶棚喀嚓一声轻响,已被她出掌击破。
“为什么?为什么?”阿曼的眼里泛起泪水,像是成串的珠子珊珊滚落。
谢开言挥袖,只出一招便制服了阿曼,淡淡说道:“我只醉酒,不曾中毒。”
阿曼捧住脸庞,双腿一软,跪坐了下来。“难怪你如此放心大胆喝下我的酒。可笑的是,我还以为我得手了。”她的双肩不住抖动,晶莹泪珠源源不断从指缝渗落,发丝在夜风中不堪娇柔,微微拂动了开来。
冷月下,她的身姿依然那样美,那样无助。
谢开言伫立一旁,冷淡地看着她。
阿曼膝行过去,伸出皓腕,拉住了谢开言的裙角。仰起脸来,便是绝世惊俗的容颜。“谢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一定离开谢郎,走得远远的。”
谢开言垂眸看她,嘶哑道:“阿照不是理由。”
阿曼为着这道粗粝的嗓音稍稍怔忡。谢开言又道:“放下你的手,别动祸害的心思了,我知道毒药粉末还藏在你的指甲里。”
阿曼颓然垂下手,跪坐在沙池之旁。
谢开言注视着缓缓流动的沙子,沉声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曼仰头,娇丽容颜已经染上一层灰败之色,如同花枝颓靡。她咬紧嘴唇,沁出一丝血迹,才让神智清醒了过来。
“我愿意用一个秘密换取我的性命,相信只要涉及到你现在的敌人,你昔日的恋人,这则秘密就会变得很有吸引力。”阿曼急急说道,盯着谢开言,查看她的反应。
谢开言冷淡依旧,道:“事关叶沉渊么?”
阿曼点头。
“不感兴趣。”
阿曼睁大眼睛,道:“怎么可能!”
谢开言伸出手指,掐住阿曼的脖颈,淡淡说道:“即使知道了,能换回我十年光阴么,能换回我谢族五万弟子么?”她的手指逐渐收缩,勒住了阿曼的呼吸,脸上的冷淡没有改变分毫。
阿曼的瞳仁散乱起来,丽颜憋得通红。
谢开言道:“你做出如此多的祸事,导致盖家被灭满门,罪当诛。所以,对不住了。”她提着阿曼的脖颈,手指倾入内力。
阿曼挣扎不停,发出嘶嘶悲鸣:“放……了……我……有……话……说……”谢开言不为之所动,她扒拉下腰畔所系的小箜篌,朝着谢开言砸去。
双掌大小的小箜篌滚落沙土之中,回击噌噌弦鸣。雅乐能唤醒文人的记忆,还能承载数不清的缠绵情绪。谢开言念及阿照对阿曼的宽厚,长叹一声,当真放开了手。
阿曼大口呼吸,颤抖道:“你——不是人!”
谢开言挑出两枚玉露丸送入口中,说道:“不是人又怎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完所有的罪过,就能解脱了。”
阿曼越发颤抖个不停。谢开言瞧着她,淡淡道:“今晚你先走一步,十年之后,我便来寻你。”
阿曼冷笑:“你倒是说得轻巧。”
谢开言掀开袖罩,露出一截遍布紫色经络的手臂,道:“我中毒已深,以功力压制毒血流通,最多能活十年。”
听到谢开言畅快地说出隐秘,阿曼却是后退一步,深知今夜,就在这方她原本想埋葬谢开言的沙池之旁,谢开言一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她又听到那道冰冷的嗓音在催促:“有什么事情请吩咐。”
阿曼流着泪,交代了三件事。
一,对谢郎瞒住她的过去,就说她已经离开了关外,远走他方,免生挂念。
二,让她干净地死。
三,委托叶沉渊照顾好她的妹妹齐昭容。
美人哭泣的模样也是极为凄丽的,衬着雪白肤色,一种悲悯之情无限扩散开来,袅袅湮没于风霜中。阿曼不住地哭,抬眼紧紧瞧着谢开言。
谢开言沉吟一刻,道:“我可以答应你前两项。”
阿曼嘶嘶悲鸣:“如果你不答应我全部的事,我就诅咒你不得好死。”
谢开言失笑:“我本来就不得好死。”
阿曼冷冷睥睨着她,掀开淡色双唇,缓缓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十年之前,太子沉渊曾经找到华朝卓太傅,替他——”一阵风沙吹来,飞舞起她的宫纱衣襟,将她口鼻尽数捂住。她咿咿呜呜说完,一点微末之声,全部吞入风中。
谢开言仔细辨别,听不见后面的字句。但她注视着阿曼的唇形,隐约猜出几字,遽然苍白了容颜。
阿曼呵呵轻笑,道:“这就是我回报给你的东西——太子沉渊的秘密。”说完,她举起金钗,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脖颈。她的美丽、她的生命在缓慢流逝,她还在慢慢欣赏着谢开言的脸色,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抑制不住,似乎昭示了她的得意内心。
即使死,她也不会放任别人舒适地活下去。
谢开言一动不动伫立,在银霜下在风沙中兀自控制气息的翻滚,扑地吐出一口血,才回过眼眸。脚边的阿曼已经没了呼吸。她抱起她的尸身,替她擦净颈中血,将她轻放
在草席之上,推入了沙池。沙粒滚滚吞吐,吸附住素淡清辉的身子,托举着她沉入深处。
谢开言拾起小箜篌收置进牛车,沿着不远处的山丘走动一周,采集了一束零星野花,以丝线系好,轻轻放到沙面上。晚风吹拂着小小花瓣,似不解风情的手指,拨动那株低微的生命。她站了一刻,看着月色西沉,银霜渐冷,才出声唤道:“果子,来了就出来吧。”
郭果拉住胸前垂落的发辫,咬着嘴唇,从小山丘后走出。
谢开言正视她,轻问:“老虎呢?”
郭果扑过来,抱住谢开言瘦削的后背,大声道:“那女人已经死了,你还伤心干什么?”
谢开言知道她来得晚,只看到阿曼自杀那一景,并未解释什么,只是说:“你的豆包呢?”
郭果脱下外罩的披风,将谢开言围起来,说道:“我放他进了沙棘林,让他自己觅食。”
谢开言再询问两句,郭果一一作答,口齿伶俐。比如送回被抢掠的女孩后,一路顺着往日的记忆寻来,反正狄容是不轻易挪窝的,刚好就在流沙原碰到了她,看她失神地站在沙池旁……
最后,谢开言瞅着果子妹妹玫瑰花色的脸颊,问道:“还记得我小时候教你的歌儿吗?”
郭果撅嘴:“记得。一一最小气,只教我那一首。”
谢开言摸摸她的发辫,叹息道:“唱出来吧,送这个姐姐最后一程。她毕竟爱着她的妹妹,为着她的妹妹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郭果牵起谢开言的手,转身走向牛车,果然清亮地唱了起来。
“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
☆、守候
月正淡,酒正浓。
高台一侧,黑袍谢照静坐于斯,银霜镀上俊秀轮廓,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自然能震慑全场。句狐有了他的照应,才能避开狄容部落那些不安分的手,扯回蔽胸的衣襟。大头领喝得醉醺醺的,喷着酒气,朝着她的脖颈啜饮。“美人别走——今晚洞房——”
句狐皱起秀眉,一把避开,嘴里还嫌弃地说道:“就这破村子破瓦罐的,还想留住我?太穷的地方,我可住不下。”
大头领色迷迷地摸着她的手背,凑过嘴,亲了一记。“美人,美人,你想住在什么地方,本大王都能依你。”他眼里的美人横眉怒对,抽回手,还拈起罗缎裙裾起脚踢了过来,他呀哟一声,趁势软趴趴地倒在她脚边,抓过那只纤秀的脚踝,送到嘴边亲了亲。
句狐怒不可遏,摆弄着足踝,一阵乱踢乱骂。“别弄脏了我的裙子!这是华朝最大的秀衣坊里做出的款式,你这穷地方根本买不起!”
大头领捻了捻裙裾边的花纱,手感飘渺若雾,隐隐带着兰花香气,不由得痴笑道:“果真是好料子,美人身上可真香啊。”
句狐坐在虎皮椅上,将裙裾理好,伸出粉红缎面的绣花鞋,踩住了大头领的背。“你才瞧着我穿一套衣裙,就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你去了马场,看到华朝第一公子的富贵,怕是一辈子都要流口水。”
大头领匍匐在秀美的足底,抬起醉蒙蒙的眼睛,道:“华朝第一公子的富贵?那是谁?”
句狐其实知道这句话并不对,但在来途之上,谢开言弹着她的额角,木着脸对她殷殷教导,一对琉璃双瞳冷漠地盯着她,模样十足可恶……当下,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字一句地背出谢开言教会她的话。
“卓王孙是当今华朝新贵,有钱又有才,很得太子的宠信。卓家统摄九州陆运,每天花费的开销多达数万,随便从身上套个玉佩拿出去卖,也够连城镇一年的口食,身上穿的衣衫,金丝藻秀,值千两银子——”
大头领酒色迷蒙的眼睛突然亮了不少。“你说的卓王孙现在哪里?”
斜挑着眼睛念了半天,句狐猛然想起谢开言还曾经说过什么“九牛一毛”之类的文词,但她已经一口气说过谱了,自然不好把讲出来的话塞回去。所幸的是她把大头领已经钓上钩了,等会回去也好交差。
“连城镇。”
句狐晃荡着长腿,踢着绣花鞋,啪嗒一声正中大头领脑门。大头领涎着脸扑过来,引得她一声尖叫,跑向了谢照那边。“小谢要你保我清白。”她蹲在谢照身后,探出个脑袋,捅捅他腰侧,悄声说了句。
大头领摸摸肚子站起来,道:“谢郎,这个女人是我的,你要不得。”
谢照抖开膝上衣襟长身而起,微微笑道:“既然是大头领的夫人,我自然不能要。不过大头领太心急了些,唐突了夫人,等会儿只怕进不了洞房。”
他笑着周旋几句,大头领见着娇滴滴的美人粉面敷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早就咧嘴笑了起来,首肯了他的提议。
句狐也参与了投壶游戏,以示中原女子的文雅。大头领耐着性子玩了几局,不住地说:“这样不唐突了吧,那美人随我洞房吧。”句狐不理他,趁他失矢,再灌下两壶酒。最后,他咕咚一声彻底软在了椅子下。
句狐摇摇晃晃站起,睁着迷蒙的大眼睛,看向谢照,道:“大小姐人呢?”
谢照端坐不动,拾起案几上的箭矢,捏稳端首,朝着壶口投掷去。乌黑的光彩掠过,第一箭的端首撞开壶内残余箭支的尾部,将它利索地剖成了四瓣。震碎的木屑条飞跳起来,不偏不倚弹上句狐的额头。
“哎哟。”句狐捂住额头,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谢照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投出了第二箭。不出意外地,越来越多的飞屑条似弹跳的竹篾,叮叮咚咚在她额角耳下刷出了红痕,像是敲打着琴弦。
句狐边躲边叫:“为什么!”
谢照道:“让你长个记性。”
句狐抓起一把壶箭朝着谢照扔去,说道:“我记性好得很。”
谢照挥袖扇落飞扑过来的箭矢,冷淡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只是谢一不准。下次再听到你笑我男生女相,长得阴柔,打破的就不是你的额头了。”
句狐撅起嘴,哼道:“又是一个开不得玩笑的。”看到谢照眼睛扫过来,连忙捂住随风飘散的青丝,跳下了高台。
狄容临时落脚的村子荒芜衰败,池塘边长着齐腰高的蒿麦。句狐找了半天,才看见一间算是完好的土砖屋,钻进去,倒头就睡。谢照慢慢跟了过来,长身而立,守着断壁上的残门。瘦瘠的树枝抖落一地银霜,冷月斑驳了他的身影。
后半夜,句狐猛然醒了过来,看到破窗外一动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