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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撒放下了银锡壶,敲着座椅扶手,慢慢斟酌着言辞。聂向晚见状便沉默下来。许久,蒙撒才抬头说了句:“本国师也想替子孙谋求后世福泽,只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委派重任下来,本国师就不能立功讨赏——”
聂向晚旁耐心劝导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忙说道:“眼下有个好机会来了,国师可要抓紧。”
蒙撒搔了搔额角:“哦?”又甩袖点点身旁的凳子道:“你坐下说说,本国师推看能否行得通。”
聂向晚恭顺坐下,说道:“华朝正在攻打北理边境,隔着央州宗主袁择,皇后娘娘不便发兵。但是袁择狡诈,也不肯放开坞堡甲兵迎敌,可怜边境三郡已经落入华朝之手。我想皇后娘娘一定在烦忧,百姓外逃,郡县失守,却没有亲信能替她解决国事难题。国师如果在此时挺身而出,愿意代替皇后娘娘亲征前线,取得功勋,回朝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论功行爵,分封国师食邑……’
蒙撒一听要亲自去打战,面露惊惶之色,连连摇头不应。聂向晚向聂无忧打听过蒙撒诸多事情,已能推测出他的心理,当即说道:“国师勿惊,只要国师聚集起边境其他十一郡的兵力,我能保国师不吃败仗。”
蒙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聂向晚又道:“国师会做法术——”
蒙撒连忙制止了她:“小小法术怎能抵过千军万马?”
聂向晚知道他的根底,并不点破,只是恭敬如前,一连说道:“到时只需国师念念咒语,糊弄华朝骑兵一番,我带聂家军先打头阵,取下首场胜利,自此后国师便能势如破竹,替皇后娘娘收复三郡。”
蒙撒仍在迟疑,聂向晚起身行理国礼仪,一直恭声相劝。针对蒙撒犹豫的关键处,她都有对策安排。
一是送来聂家公子聂无忧充作人质,以示诚心。当蒙撒听闻李若水已答应下嫁于聂无忧时,脸上的惊疑之色稍微缓和。因聂无忧在半年前向国君请命抵抗华朝,被国君贬斥边疆,此次他再投诚回来,已有取信于蒙撒的基准。聂无忧又是待命皇亲身份,蒙撒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又能成全自己的军功,很是乐意促成此事。
二是聂无忧散尽家财笼络了万数人队伍,全部化为蒙撒麾下,为蒙撒鞍前马后奔走。这一点让蒙撒吃惊不已,半天笑得合不拢嘴。为使蒙撒彻底放下疑心,聂向晚提议蒙撒向皇后讨要央州东南边境的食邑,将这一万人整编为家军甲兵投入进去,作为守护皇廷的后方军。蒙撒一听平白多了帮手,又不需要他负责生死,满口答应。
三是征讨华朝的边境之争不需要皇后派兵出来,只需皇后牵制住袁择的宗主势力即可。一旦袁择按捺不住,出兵袭击前线军的后方,皇后同理可顺势掩杀过来,剿灭袁择的力量。这第三点是将聂派军力放在最危险的前线,让蒙撒占尽功勋替皇廷解忧,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蒙撒也想通了这一点,最终点头答应。
四是回皇廷后,蒙撒可称自己虔诚祭河感动上天,引灵熊相见,替自己再次披上神化的法衣,令万民臣服……
种种好事不胜枚举。
半个时辰之后,享有国师之称的蒙撒亲自送聂向晚出暖阁,言谈举止大大不同,多带亲和意。聂向晚心知会谈已奏效,低声允诺再见之时,另有厚礼相送。蒙撒笑意更盛,高声唤人送聂向晚下龙舟。
伊水河对岸的冰原之上,又出现了一些奇异景观。
原来是熊王舔食完肉末后,爬上岸来,与盖飞三人扮成的白熊游玩。阿吟裹在熊皮里,吓得迈不动腿,阿驻将他抵到一旁,与盖飞齐力阻断熊王的靠近。熊王有些无趣,喔喔叫唤,引得其他数只白熊前来,将三人围成一圈。盖飞且叫且退,阿驻机警,弄翻雪车,诱使群熊去扯,带着阿吟躲在了冰块之后。
盖飞跃跃欲试,还待冲出去与群熊决一雌雄,聂向晚刚好赶到,喝退了他:“小白,又不乖了么?”
她取下了雪络皮鞭,迎空抖了个响尾鞭花,裹着熊皮的盖飞无奈翻了个白眼,咕哝道:“熊王叫大白,我就叫小白,取名可真是难听。”
聂向晚抿唇呼哨一下,熊王舍弃了雪车,慢慢走回她身边。她干脆骑在鞍座上,带着三头小熊离去。阿吟走在最后,颤抖个不停。其余的白熊看着他们,也慢慢地跟随了过去。
十只熊转眼消失在雪霰里。
远处的龙舟上,仆祝带愚蒙侍从下拜,呼天叫地道:“灵熊显恩,保佑北理长生久安!”蒙撒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哼道:“那赶熊的小童还是本国师的食客,回去后,知道对皇后怎么说了么?”
仆从点头:“知道,知道,一定要提国师的功劳!”
回程之中,聂无忧带了一列雪犬车来接聂向晚,问道:“事成了么?”聂向晚点头,驱散白熊。他递过毛毯,叫她围住身子。她接过毯子裹住了阿吟,不断软语安抚受惊的阿吟。
聂无忧轻轻一叹,转过脸看着前方雪原。
熊王跟在了车后,不愿离去。
聂向晚跳下车,从袖里扯出一条貂绒锦绸带,挽住了熊王的脖颈,拍着它的耳朵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一行人收拾妥当快速驰向石城。聂无忧坐在车前,替聂向晚挡住了风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打赢边境那几仗?”
聂向晚缩在毛毡车罩里,冷得流鼻涕。“苍屏镇那条战线上,封少卿紧守着不动,任由阎家嫡派出兵攻占北理边境,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聂无忧想了想,道:“叶沉渊有意让阎家出头?”
“是的。”聂向晚摸了摸上嘴唇,发现鼻水已经冻成冰凌,“阎家势大,在朝政上已经牵制了叶沉渊的决策,叶沉渊早有除去阎家的心意,只不过他擅长‘捧杀’之计,不容易让人看出目的。”
聂无忧了然,盖飞却不懂话里的意思,担忧石城军首战失利。
聂向晚耐心说道:“封少卿领太子谕令,不会发兵救援阎派,只会死守后方。阎派先见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北理三郡,后面一定会冒进。叶沉渊以提升阎妃为饵,迫使阎家建立功勋。阎家第二子已死在连城,只剩下长子阎北山能够出战。那阎北山享乐多年,为人专横,哪里听得进副将的劝?这会儿他已经将军队迁徙到边郡,等着北理民众向他投降呢。”
盖飞笑道:“原来是草包将军。哈哈,太好了,我去打他。”
众人下了雪犬车,阿吟仍然跟在了聂向晚的身后。聂向晚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他又受了义父的怂恿,有奇巧话要说。她不理他,径直走进屋。
阿吟尾随进门,讷讷道:“小童……那个太子沉渊……真的有这么坏吗?”
“阿吟说的‘坏’是指什么?”
“捧杀……”阿吟结巴道,“我爹爹说了,只要沾到‘杀’字的,就不是好事情。”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咕咚咕咚饮下,不说话。他拉拉她的袖子,她只好拍拍身旁,唤他坐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阿吟点头。
聂向晚说道:“太子府里有一个昭容娘娘,心肠有些坏。太子想除去她,就先放给她一些权力,唤她去查李若水公主落水的案子。当时案发时,只有我、女官容娘还有公主在场,我没有作案的嫌疑,昭容要找出元凶,便打死了女官容娘。那一天,太子去皇宫处理政事所用的时间特别长,到天晚之后才回来,听我告状,就叫掖庭令罗列罪状惩治了昭容……”
阿吟晕沉沉走回大屋,张初义迎上来,摸摸他的额头,说道:“傻小子,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吗?”
阿吟嚷道:“爹爹老要我去试探姐姐的口风,怎么不自己去?”
张初义咧嘴笑道:“你姐姐只对你说真心话,爹爹每回去,她都劝爹爹喝茶,堵住爹爹的嘴。”
阿吟道:“爹爹为什么总是关心姐姐嫁去哪里?前两天也要我撮合姐姐和聂公子。”
张初义拢袖笑道:“你姐姐嫁定后,我才能做国丈呀。”
阿吟冲上去捶打整天嬉闹玩笑的爹爹,热闹的空气充盈了满屋。
☆、104再见
夏末秋初;北理国风沙缓缓吹着;送来了宫廷内皇后的诏令:擢大国师蒙撒为神武大都督,统领边境十四郡军政,抵御华朝入侵。粮草自备;无督军及后援。
十四郡已失落三郡;形成一道半弧围困在北理边境;内中三个缺口对应华朝的三条战线,正被阎家军层层推进。
蒙撒发旗命石城一万人前来迎战,双方列阵于山原,摆开了喧闹气势。
山原两侧夹道断壁;中间低出一块平地;左右均有狭隘关口,阵阵烟尘滚荡而出;遮蔽了天日。右列,阎家长子阎北山的裨将韩闯打头阵,自带苏州四万人马,当道而立,对着左列的蒙撒军嘲笑。
苏州军马本来出自前连城镇都尉阎海军营,多安定,少征战,军士的警惕心有所下降。今日对阵北理国师驰列的邪教军,更让他们大开眼界——只见前方跑出千名白袍高帽的仆祝,手持绣彩雪熊、金凤及獬豸旗,列成十排,如一块银砖铺在关口。队列缝隙处,鼓声响彻,人影晃荡,突又趟地滚出皮衣革裤的巫觋,用彩羽插发,金砂涂面,踏着鼓乐舞蹈。
阎家军哄笑:“蒙撒白衣教闻名不如见面,听说做做法就能让敌人屁滚尿流!”
牛角呜呜吹响,象鼓咚咚敲着,巫祝队列中央徐徐让出一辆四马华盖车,架前设置了一道祭台,身着礼服的蒙撒正站在车上。他扬起双袖,举手向天,口中喃喃念道:“神灵万赦,天地顺时,破——”
蒙撒举着剑朝韩闯阵营一指,一道焰彩呼啸而出,砰地炸开散成花团,巫觋闻令舞得更欢,手持桃木面具,吼吼着向前。他们习仿熊族游乐,两两一队摔跤角逐,已经走到了平地正中。阎家军笑得开怀,甚至有人从马上掉下来。韩闯身为大将,最先察觉异样,拈弓搭箭,火速射向蒙撒面门。
华盖车右侧立着雪衣毡帽的聂向晚。她甩开驯熊所用的皮鞭,卷下那支箭羽,恭声道:“国师施法已灵验,请随小童入关避敌。”
蒙撒忙不迭地调转车头退向关内,聂向晚重击马臀,将蒙撒华车送远,返身冲进仆祝旗队。
右列,韩闯大声喊道:“众军听令,速速上马迎敌!”阎家军整顿阵型,发动轻骑冲将过来。位于平地中央的千名巫觋突然也有动作,齐齐抛出桃木面具,一大片黑红木片如同潮水泛滥开来,落地,砰砰砰炸出火光,顿时点燃了一道火线。
阎家军前锋马匹稍受惊,扬蹄嘶鸣。
伪装在巫觋队列中,冲在最前的盖飞呼喝道:“上链刀!破马阵!”他当先取下腰间缠绕的精铁链子,就地一滚,将顶端的弯刀削着地面丢出去。身后的少年团听令,齐齐放开铁链飞刀,雪片一般扑向轻骑军马腿。
马匹先受惊,正在扬蹄时,后腿已被削落,纷纷嘶鸣倒地。前锋的骑阵一旦打乱,阎家军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正在惊呼间,关口的巫祝旗队快步跑开,露出了风沙漫天的山道。
一彪骑军虎狼般扑出,为首者涂饰金砂彩羽,遮掩了容貌,只看得见冰冷的双眼。石城军练兵半载,尾随在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聂向晚护着仆祝旗队从两侧撤离,朗声道:“国师有令,杀十人者进一阶,为甲兵!”她轻轻跃起,攀附住山藤,如灵猿翻上断壁,站在石块上组织仆祝垂绳救援底下的少年团。
少年团冲在最前,有所损伤,盖飞号令随众涌向谷底,扑身而上,抓住断壁垂下的藤蔓绳索。他抿唇呼哨一下,仆祝举起事先预置好的山石、投枪砸向跟进的阎家军,在喧闹战场上替少年团争取到了一些逃生的时间。阎家军紧追不舍,砍断绳蔓,谢照带石城胡兵及时赶到,抑制住了前头的攻击。
翻上山的聂向晚及盖飞抓紧机会拉少年团子弟上来,底下的战场完全交付给了谢照。
谢照扣缰驰进,挺起雪亮长枪直取韩闯咽喉,黑金战铠紧束全身,只露出鬼魅般的容颜。韩闯遇上他的冰凉双眸,微微一怔,银枪如疾电飞来,无论怎么躲避,都不离他的面目一分。
韩闯急低头,后颈已被扎破,鲜血直流。
谢照将韩闯挑下马,再搠一枪,直取他心脏,立时斩杀了阎家军主将。
骑兵惊呼起来:“鬼面郎君杀死了韩将军!”一边纵马围困谢照,另有大批兵士朝后逃逸。
座下战马嘶鸣一声,双腿骨折倒地,谢照飞身下马,挑动长枪迎战十数骑兵,刺、扎、扑、拨,动作翩若游龙。四处只见寒星点点,亮光皪皪,银枪上下若舞梨花,如飘瑞雪,只要沾到一丝清寒的光影,骑兵莫不是尸首两离。
战局外的石城胡兵大声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