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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越离夫人惊呼出声。
我下意识要迈出脚,但立即刹住了,回头看云翳,却见他已先一步飞快跑了过去。
“陛下怎么了?”
“不像是醉了?好烫,似乎是发烧了……”
云翳背着成帝就往外跑,边跑边对邓小福道:“快叫太医,快……”
几个人一阵慌乱,我也不自觉地跟在了他们后面。成帝安静地趴在云翳背上,头低垂着侧在一边,面色晦暗,白玉冠下已是白发丛生。
莫名地,我嗅到了一丝腐朽的气息。
慌乱中,越离夫人倒是没有想到云翳和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这里,她一把抓住我,勉强镇定道:“快去找太子来,记住,不要慌,不要惊动其他人,太子知道怎么做。”我点点头,拔腿就往宴会方向跑。
云翳背着皇帝飞快地往璇玑宫奔,我则向着反方向跑去,两人错开的那一瞬,我似瞥见皇帝的头低垂在云翳一侧的肩膀上,竟有一滴水缓缓流进云翳脖颈中,皇帝低低唤了一声:“孩子……”
我顿在那里,只见得云翳年轻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回到宴席上,我压下砰砰直跳的心,深吸了口气,端肃了面容,走向苍宇。
“殿下,妾身有些不适,先行告退。”我轻轻向他行礼,眼睛望着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似探究地看了看我,又点点头不再看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其他朝臣闲谈。他身边的蓝照儿淡淡瞥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子里,严严实实盖住腕上的伤痕。
在离宴席不远的湖边等了一会儿,才见苍宇走过来。
“陛下刚才晕过去了,现在已回了璇玑宫。”我急忙跑向他,有些着急。
“已经请过太医了?”
“嗯。”
他并不见慌乱,只是吩咐了身边的侍从几句,便对我说:“你回宫吧,我去见陛下。”
我摇摇头:“殿下,我想跟着。”
他也不反对,只步伐匆匆地往璇玑宫的方向走。
我跟着他,边走边道:“幸亏越离夫人跟着,陛下刚要晕倒,就被越离夫人拉住了。云翳也刚好在这附近,就将陛下背了回去。”
他又皱了皱眉。
我禁不住有些忐忑,解释道:“我,我刚好遇到了云翳,刚好……”
他大步往前走,只“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在意。
我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有些失落,我倒宁可他会误会我和云翳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幽会。
苍宇到璇玑宫的时候,太医正在替皇帝把脉,邓小福守在殿外,越离夫人站在一边看太医诊脉。而云翳则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气氛有些诡异。
苍宇踩着殿内铺地的金砖,缓缓经过云翳身边,出声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沉吟半晌,正欲开口,成帝却忽然出声道:“太子,朕有话与你说,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众人皆一愣。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只是酒喝得有些上头,现在还死不了。”他侧头看了越离夫人一眼,温声道,“等宴席过后,你把太傅叫过来。”
越离夫人点点头,我跟着她行了礼便走了出去,一直跪在地上未出声的云翳忽地站起来,低着头,竟也未顾得上行礼,便大步跑了出去。
今晚的人们真奇怪。
连赵川也很奇怪。宴席上,他甚至未看我一眼,就算我们有些情感上的不愉快,可我们曾是亲密的朋友,总不该装作不认识的吧。
宴席散去之后,我找到阿爹,他与赵川、金抟正坐在一处闲聊,赵川依旧是一副冷冷的面容,倒是金抟显然是酒喝得多了,正说得眉飞色舞。
金抟动了动他黑炭一样的眉毛,大着舌头:“酒逢知己千杯少,来,为……为,额,不管了,来,我们喝。”
赵川劫走他手上的杯子,瞪了他一眼,金抟也不恼,乐呵呵笑了,脑袋倒在赵川肩上。
这时,赵韶也凑了过来,他是扶苏院的人,原坐在太傅那边,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凑了过来,我们鱼山的四个人终于聚在一处了。
赵韶一向具有诗人气质,他叹了口气,念道:“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气氛忽然就伤感了起来。
我说:“阿爹,我想去西观城。”
“你如今是太子宫中的人,怎可胡来?”
我喃喃道:“我想跟着你们,阿爹,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我也想去西观城,我不想在这里呆了……”
赵韶立刻插话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不是还有我也在这里嘛?你跟太子说说,就说想来扶苏院听太傅讲学,怎么样?”
“说什么昏话呢。”阿爹立马否决,“东宫里规矩多,可不能还以为自己在鱼山,阿韶,你也要谨慎……”
就在这时,赵川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掀开袍袖,沉声道:“怎么回事?”
众人目光立刻聚在我裹着纱布的手腕上,我面上有些难堪,佯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哎,这事说起来真丢人啊,话说云翳不是送了我一把玉具剑嘛,我用得很不顺手,那天可真够衰的……”
赵川抿紧了唇,阿爹亦抿紧了唇。
我及时收住了话。我总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你被太子妃欺负了?”赵韶斟酌道,又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听说太子妃是个美女,手无缚鸡之力是美女的必备特征。”
我辩道:“你蠢啊,她可以找别人揍我啊,她没力气可是有权利啊,你知道有权利的美女是很可怕的。”
“嗯,诚然诚然。”赵韶赞同地点头,“古往今来……”
“行了行了,兄弟,我们在饯别。”
“哦,对对,我刚才正伤感来着,唉,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赵韶蠢蠢地跟上我了的话题。他伤感地给大家的酒杯里斟满酒,继续酝酿情绪以烘托气氛。
我暗暗松一口气,还好这倒霉事算在蓝照儿头上也没什么关系,再说不就等同于蓝照儿找人来揍我么,找的这个人是苍宇而已。
见赵川还盯着我的手,我便端起酒杯冲他道:“英雄好汉,我等你建功立业,策马归来。”说完豪迈地一口饮尽。
他眸中忽然像黑夜中刮起暴风的海面,似要咆哮着奔涌而出,却又只是无声地在夜幕下慢慢平息,有些奇怪。我只觉得他好像有些难过,让我难以理解的难过,我渐渐开始捉摸不透他了。
阿爹问道:“你当真想跟我们走?如果你真的不想在这里呆了,我去求陛下。”
“开玩笑!我好好的太子妃不做,跑过去跟你们打仗?阿爹,我是个女儿家啊好不好,别对我这么残忍!”我恨恨说道。
“哈哈哈……”赵韶笑,“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女子啊……”
阿爹也跟着笑起来,我干咳两声,调整了一下坐姿,娇羞道:“各位大人,见笑了。”
赵川终于动了动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引用了一句诗,是吴兆骞流徙宁古塔时,吴梅村写的诗作:
《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
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
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
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
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
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
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
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
张鳍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
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好悲哀的一首诗啊,用在这里有点大材小用了。。。
还有一首,是李商隐的:
《赠白道者》
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
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
、一出平京
苍宇从璇玑宫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眉头紧锁,匆匆进了书房,像是有什么心事,竟没注意到坐在屋内的我。
“殿下。”我站起身。
他下意识转头来看我,脸上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殿下。”我又唤他一声。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在看我,又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他的眼中似压着巨大的悲凉与绝望。
我从没见过苍宇这个模样。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从来温文尔雅,不论心里想什么,面上都不漏分毫,可现在竟懒得给出一个令别人舒心的表情,一定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
“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眼下并不适合说自己的事情,便回答:“没什么事。”
他坐到一张躺椅上,半晌没有说话,屋里森然只有烛光跳跃的动静。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见他闭着眼睛仰面靠在椅背上,眉毛长长,下颚呈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胸口呼吸起伏,像睡过去一般。他自己不知道,他闭上眼睛仰面躺在那里的样子有多么迷人。
我不过盯着他看了一眼,他便迅速地睁开了眼睛。
“你的刀以后我会给你的。”他说。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低垂着眉眼,微微起身,伸出一只手来拉过我的袖子,掀开看我裹在腕上的纱布,道:“下手有些重,是我对不住你。”
“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他碰到纱布的手收了回去,一手撑住椅子抬眼看我,显得有些吃力。他说:“那你想说什么?”
我靠近一点,蹲到他面前,对着他的鼻尖说道:“殿下不是要我请师父出山吗?我人在平京,光凭着书信来往,也大概只有赵韶愿意为了本书来。我想自己回一趟鱼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日不行磨他一月,一月不行磨他一年,我皮糙肉厚,很能混,在鱼山混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到时候,师父说不定被磨得烦了,就答应了。”
他嘴角微微咧了一下,点点头。
我继续道:“从平京往西,绕过南疆,再往西经过西观城,再走一段就到西洲鱼山。正好我阿爹也要去西观城,我打算跟他们一道走……”
“好。”他重新躺回去,将手放到额上,连眼睛也一并遮住。
“殿下可有话要交代?”
“你先回去吧。”他说,“你走之前,我去霜华居找你。”
我知道他的意思,不只是说他现在很累,不要再拿这些事情烦他,他还告诉我,他去霜华居找我之前,我都不要来打扰他。
我似乎已经做不到从前的麻木无谓,在有关他的事情上,我竟已到了这样纤细敏感的地步。我不想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变回原来的自己,嫁给他本来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如今,我也该放弃了。
有人说,世间美景令人陶醉,令人沉思,令人忘怀,令人豁达。当我行到南疆与北疆的交界青河附近时,天地间只见得翻涌变幻的云层沉沉压在头顶上,还有云层下静卧于大地之上的苍山莽原,千里之内渺无人烟,只感天地如斯浩荡,心中郁郁悉数被风吹散。
在福思道与云翳道别时,心中竟也不觉得难过,好像我们还会相见一样。他骑一匹枣红色战马,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披着黑色大氅,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直大鸟一样展翅而去。我跟着阿爹,脸上带着豪迈的笑意,夹紧马腹向着云层深处进发。
假如我也能与苍宇这样有条不紊地道别,也许我也不会那么念念不忘。
阿爹带着西府兵离开平京的时候,陛下在望雀台举行了盛大的送别仪式,穿着铁衣银甲站在队列中的我,亦是被送别的那一个。高台之上,文武百官,人影幢幢,目光所及只能隐约望见太子殿下的半片身影,身着华服,身形瘦削。他在与谁笑谈,他在与谁寒暄,他在用怎样的眼光望着台下受他检阅的将士,他又是否真的在乎,在台下有一个我,正眼中含泪与他无声告别,他又是否真的在乎,有一个那么那么喜欢着他的人想放弃了。
那时他说,在我出发之前会来霜华居找我,我等了整整一天,只等到内侍递来一封书信,信是写给师父的,他连一句珍重都没有给我。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请师父出山,我会跟着阿爹守住夏侯十二城,隔着万里之遥,我会和阿爹一起镇守苍氏江山,支持你一步一步走向权利的顶峰。我会,如你所愿……
可现在,我只能将那些话全都收了起来,妥帖放在心底,他再也不会听到了,我将放弃守在他身边的机会,离开他,然后忘掉他。
到蒲镇后,因阿爹回王都呆了一段时间,军中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且新旧西府兵需要重做安排,阿爹一回到营地便忙得团团转。赵川对我依旧冷淡,打个照面目光总是很快转到别处去,与陌生人无二致。反倒是金抟与我分外热络,他被成帝亲封为“车骑将军”,接管西观城之战中“骠骑将军”郑云翳曾率领的七千骑兵。曾在西观城之战中浴血奋战、立下赫赫功劳的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