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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然牵着穆宇迈过门槛时,李氏已经走出来,见到两人她忙扬起笑脸:“我正想着叫碧桃喊你们来吃饭。”
见她并未愠怒,穆然原本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今日午间多有得罪,沈伯母万莫往心里去。”
李氏迟疑,他这般客气,是准备退亲还是礼貌使然?看他新换下的衣裳,她比较倾向于后者。若是打算不作数,直接穿着公服摆出官威来,那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我正想于你商议此事,咱们等会且吃着慢慢说。”
穆然趁机说出地窖之事,李氏未立马答应,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刘妈妈,把那牛肉全部切了,今晚咱们好好吃一顿。”
这话的功夫,宜悠也换完衣裳出来。一天下来,原先繁复的凌云髻有些杂乱,她便随意盘个双螺。乌黑及腰的发丝分成两股,盘于双耳之上,两条蓝色缎带扣住后,沿着耳垂顺溜溜的下来。
李氏早已为她准备好及笄后的衣裳,比着缎带颜色,她选了一袭水蓝色剪绒滚边的长裙,套上后照照,铜镜中黄晕的人影褪去青涩,多了丝介于少女和小女人间的妩媚。
“娘,穆大哥你们也来了。长生快出来,穆宇来找你。”
正房左后手茅房内跑出一溜人影,长生挽起穆宇的手,两人叽叽咕咕的一路到他的东厢内。
“二丫去沏壶茶,这事咱们也该说说。”
“恩。”
穆宇心却是再悬起来,一般女儿家此时不该是害羞带怯?宜悠如此落落大方,难不成根本就没那意思?望着她越发美艳的容颜,他感觉自己心里如装了十五个吊水桶,七上八下的。
若是从未有过希望也罢,如今瞧着一点苗头,他竟是再也不想放下。
“不用忙,我喝白水便好。”
宜悠早已听到李氏吩咐刘妈妈,在房内时她便气闷。牛肉不同于猪肉,大越尚武,马为军用,农耕之事则全由牛和驴子负责。是以朝廷有严令,非逢年过节平民不得宰牛杀驴。
即便是中秋团圆夜,一县之地允许宰牛之数也有定规。如此严苛的规定下,牛肉自然成了天价,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她用整块牛肉招待已是足够重视,没必要做女儿的再跑前跑后,自贬身价。
“厨房这会也快好了,等不那么烫口,咱们便在这桂花树下用饭。”
李氏横了她一眼:“也罢,你不是酿了些许桂花酒,这会正好用得上。”
见李氏眼中浓浓的威胁,宜悠终究未敢再反驳。打开库房,她认命的掀开米缸打酒。粉嫩的桂花花片片瓣飘在米上,随着提勺的搅动而流转。
想着穆然那副精神的模样,若他有心上人,此刻清醒过来后,应该是愁眉苦脸。可他不仅精神头十足,而且还好生梳洗一番,显然心情无碍,前面或许是她想多了?
眯眯眼,她打开另外一缸,酒气扑面而来。倒掉先前的桂花酿,她悉数盛上这种。
“二丫,叫他们俩吃饭。”
“哎,知道啦。”
语调上扬,捧着酒坛子她走到两小门边,正听到长生那句:“你说的对,如果姐姐嫁给穆大哥,那我还可以天天见到她。”
当即她有些脸黑,早知道穆宇是人精,没想到他精到这地步,这么一小会就将粘她的长生说服。
“出来吃饭了,没听到娘在叫你们。”
房门打开,穆宇脸色讪讪的,过门槛时扬唇冲她一笑。
白面包子脸上唇红齿白,一下萌煞了宜悠的心。再想起方才穆然悉心打扮后那副器宇轩昂的模样,她心中仅剩的那点抗拒溃不成军。
“长生,咱俩挨着坐。”
李氏坐主座,穆然位于她旁边的主客,长生和穆宇站在另一边,剩余唯一一个座位,便在兄弟俩中间。
见平日粘她的长生纹丝不动,她颇有些头疼。她倒低估了穆宇,他不仅说服了长生,还让他倒戈,这哪是人精一词可以形容?
“二丫,坐。碧桃,再上三个碗。”
碧桃上完,宜悠随口吩咐道:“今个中秋,你们想吃什么,就自己起火做,也不拘那点银钱。做出来早点吃,好好歇一晚。”
对于她这个小姐,碧桃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如今更是莫敢不从。
“是。”
石桌旁便只剩五人,中间蹲着一个大锅子,外边摆着六菜一汤,八个菜意思也是图个吉利。宜悠瞅着锅子下那团蜡一阵肉疼,富贵人家锅子一般用银炭,可他们却买不得银炭。黑炭有烟无法上桌,只得用这蜡烛代替。
蜡贵,她便另辟蹊径,将肉煮到八成熟捞出来,遇锅子中热汤涮一下就能用。
“然哥,今日多亏你站出来解围,沈伯母这第一杯酒便敬你。”
宜悠同样端起酒盅,贴着唇抿一口,一股辛辣传来。辛辣过后,则是夹杂着桂花香,回味无穷的甘甜。因着辛辣,这股醇厚的味道更显得珍贵。
“好不好喝?”长生好奇的问道,穆然满饮一杯,而后用筷子蘸下碗底,在两小舌头上点一下。
两人当即咳嗽起来,宜悠揪揪那垂髫:“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就不能随便喝酒。喝多了,有可能烧坏肚子。”
长生忙捂起肚子,指天发誓:“我长大之前,绝不会喝酒。”
“恩。”宜悠点头:“穆大哥,多谢你,我也敬你一杯。”
穆然原本不胜酒力之言堵在喉咙中,看着她面颊上的绯红,他拉住脖颈间的转运珠:“你们不必多言谢,不瞒你们,此乃吾之所愿。”
此话一出,满院寂静。宜悠更是有些难以置信,他说的是真的?正当她准备松口时,眼睛却再看到他怀中藏的那方鹅黄色帕子。怀疑渐渐回笼,她满饮一杯。
“当着他们的面先别说这些,穆大哥,不论如何,我再敬你一杯。”
说完她端起酒盅,朝李氏眨眨眼,独属于母女间的默契,旁人一般瞧不出端倪。
**
天色渐渐黑下来,一坛酒也因各种琐事而见底。
穆然舌头开始有些卷:“沈伯母,当真不用如此,此事真是我自愿。”
说完,他一头埋在石桌上,竟是昏睡过去。
“长生、穆宇,外面这么热闹,你们带上刘妈妈和碧桃,且出去热闹热闹。”
穆宇稍有些迟疑,长生哪会想到别的,拉着他就喊人往外跑。院内很快只剩三人,李氏端了锅子,默默的走到房内。
宜悠轻轻伸过手,戳戳穆然的发顶,后者不舒服的咕哝下,转过头轻轻打鼾。
“真醉了?醉这么彻底?”
宜悠苦笑,恨恨的掏出他怀中帕子,那股茉莉香还是浓郁。塞回他手中,她中指涂一点薄荷膏,在他鼻子边晃晃。
“穆大哥,醒醒。”
穆然睁开惺忪的眼,只感觉全世界有两个宜悠在晃。
“二丫……”
久违的称呼自他口中喊出,宜悠心中微微泛起涟漪:“你这是喝醉了么?”
“我……我没醉。”
醉酒之人一般喜欢说自己没醉,宜悠心中有了把握。
她本就不是有耐性之人,十几日的猜测,早已耗得她心烦意乱。如今天赐良机,还是一次问清楚的好。
“刚才你说,定亲之事也是你之所愿,此话是真是假?”
“定亲?嘿嘿,宜悠你当真是……好看,穆宇喜欢你,我也……也喜欢你。”
憨憨的语气,却让宜悠心里一阵熨帖。
“呆子,你喜欢我,怎么平日看着我就躲,一定是在骗人。”
“没骗你,我从来都没骗过你……真的。”说罢,他一副指天发誓的模样,可惜酒劲太大,胳膊抬到半空又垂下来。
宜悠却看到他掌中那块刺眼的鹅黄色帕子,当即她气不打一处来,自他手中夺过,在他眼前晃晃。
“你喜欢我,那这是什么?”
穆然一把抓过,放在嘴上闻闻:“这是手,软软的手,跟二丫的手一个样。唔,二丫你别晃,我头晕。”
宜悠自他手中抽出来:“这帕子是谁的?”
“什么帕子?”
宜悠有些不好意思问下去,反正她也有点喜欢他,如今这般知道他喜欢她,这些细节也不要再刨根究底。
可是她心里还是别扭,她向来是藏不住事的。
再次晃动帕子,她一字一句的说道:“就是这方黄帕子,看清楚了么,你天天贴身带着!”
穆然一把抓过去,藏在怀里傻呵呵的笑着:“二丫的帕子,我偷偷藏了起来,一直没敢告诉她,可惜,她都给忘了。”
“什么?”
宜悠如遭雷劈,手无力的垂在石桌上,打翻一只酒盅。
帕子怎么可能是她的?
她用过好多次,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娘。”
李氏闻言从房中跑出来,就见闺女满脸焦急:“娘,你给我做过这样的帕子?”
说完她自穆然怀中扯出帕子,直接放在李氏怀中:“为什么他说,这方帕子会是我的,我分明没有印象。”
李氏扯过来,就着月光敲了敲,而后敲下她脑袋。
“傻二丫,这就是你的!”
“不可能,自打用柳姨奶奶的帕子扳倒老太太后,我一直都很小心保管贴身之物。”
“哎,你这一落水,不仅性子变了,先前许多事也记不清楚。难不成你忘了,这正是之前你带去水塘边清洗的帕子,还是过年时娘亲自给你绣的。”
随着李氏的诉说,隔着前世的遥远记忆重新回笼。就是今年年初,李氏攒了一点余钱,扯快布给她做新衣裳,剩余的布料绣了这方帕子。当时程氏给了她一块自绣坊中丝绸帕子,她便将这块布的扔到一旁。
如今瞧着,这细密的阵脚独特的滚边儿,不正出自李氏之手。先前她分明瞧过,怎生就忘记此事。
“不是还有件棉袄,那衣裳哪儿去了?”
“你烧了三天三夜不醒,祖宅那边找来王道婆。道婆念了半晌经,说你是被水鬼附身。她就施法把那件棉袄烧了,权当去了水鬼。”
宜悠总算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闻闻帕子上浓郁的茉莉花香,她依旧疑惑:“那这香味是哪儿来的。”
“娘也不知道,你问他!”
转头看向穆然,他已是四仰八叉的睡死过去。
“算了,也别折腾他。长生房间旁边不还空着,先让他睡在那?”
李氏本有些踟蹰,但想着自己与闺女的房间,留这么个大男人都不妥。
“行,二丫来搭把手。”
两人一左一右抬着他的肩,宜悠一个趔趄。这人平素看着魁梧,没想到却是真材实料。前世她也曾扶过陈德仁,丝毫不觉如此沉重。
“就在这吧,娘去给他煮碗醒酒汤。”
“不急,我瞧着他喝不少,也不是一时半会能醒。醒酒汤本就腥臭,再凉了根本就没法喝。”
李氏总觉有些怪异,但听着有理也就应下。
待两人合上房门出去,原本“醉酒昏睡”的穆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捞起底下的靴子闻闻,一点臭味也无。比着铜镜一照,他发鬓还算整齐,没给未来岳母留下坏印象。
手中滑腻的触感仍在,他想着方才略带娇嗔的几句问话。
若再瞧不出宜悠对他有意,那他便真成了痴傻。实际上,在两人合力劝酒时,他已心生奇怪,所以将计就计的装醉。
将帕子握在手心,想着家中那一盒未曾送出的茉莉香。还是得找个时机说清楚,不过不能让他瞧见自己在故意装醉。
再次躺下,酒劲上头,唇齿间的桂花香,让他想起女儿家那娇艳的面庞。
盼了数年,今晚他总算能睡个安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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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然躺下,李氏却是进了宜悠房间。
“然哥既然已经说了,这几日娘便去与他商议找官媒。那孩子没了爹娘,咱们总得多顾忌着点。”
宜悠此刻也带上点羞怯:“恩,不过咱们也别太掉价。虽说穆然千好百好,可穆家那一大家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李氏嗤笑:“那帮头发长见识短的,现在他们是后悔也来不及。”
“娘,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这世上之人,多数是踩低捧高。穆然他爹人虽冲动,但脑子好使,那些年也算攒下不少家财。无奈人走茶凉,几年前他先走了,然哥还未及冠,丧事便交由族中来办。
虽如此,但棺木祭器,还有匠人修缮的坟,哪一样不得用银子。穆家嫂子本就悲伤病重,听到一口棺材要纹银五十两,一口气没上来,没等停灵三天也跟着去了。
死者为大,丧事不能不办。看他们俩孤儿,穆家人更是肆无忌惮。他家那侍弄极好的二十亩旱田,以五两一亩的价钱折给了族中,所出一百两,办完两场丧失一分不剩,还欠下族中些许钱财。穆然大怒下,待两老入土为安后便红了眼,将此事闹得四邻皆知。”
宜悠多少听过此事,当日程氏翘起兰花指,对穆家热闹幸灾乐祸,同时又大骂穆然不仁义。
“族长难做,族里好心帮忙,竟被人指着鼻子骂。”
当时她是这般说的,如今想起来她却遍体生寒。这些年大越逐渐平静,壮丁多起来,田一年比一年贵。穆家旱田,十两银子一亩都是便宜的。
“那棺木当真如此贵?”
李氏撇嘴,伸出五个手指头:“有这数就不错了,云泉山上全是上百年的大松树。伐一棵树,棺材店够用一年,几两银子也就是费点人工。”
这里外里算着,穆然竟是被坑去了几百两纹银。想着初见时他与穆宇身上破旧的衣裳,她心里一阵抽疼。
她本以为沈家这般已是极致,却从未想过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失去了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