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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个即使半个多时辰前面对奶奶斥责仍然面不改色丝毫声息都不露的女子,这一刻却拽着他的衣襟激动得大声喊叫着,神色急切而慌张:“你倒是快说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他扭动着半受制的脖颈,视线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最后连上上下下也搜寻了两遍,最终着实看不出屋里有什么异样。
正当他想硬着头皮开口询问她的“这回事”指的具体是哪一桩,对方已经等不耐他迟缓的反应,撤出单手指向床铺:“是你让人换的吗?”
顺手看过去,床铺上整整齐齐红橙黄绿映衬的绸面被褥,崭新的,光洁的。分明是已经换过的。
不过,到底是弄懂了问题的对象。
只是——“这个……再两天就是新年,去旧翻新,所以……这是楼家的惯例。”他小声的回答。实际上,他认为多数人家都有这样的惯例,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惹她这般激动。
“那枕头呢?”
做事自然做足套。被褥都换了,哪有不换枕头的道理……虽然这般腹诽,但是他瞧了瞧柳若怜的脸色,谨慎道:“应该是一起送去洗了。”
“洗了?”她重复一声,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脸色越发难看。
“怎么了?”他问。他并不笨,看到她如此反应,已经猜到她可能在枕头里藏了东西。但是,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她这样变色。
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她这样激动。
以及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她在自己面前展现这样几近惊慌失措的一面。
他好奇着,也在意着。
然后看沉寂一刻之后,她用力抓住他衣襟的手指像脱了骨失了力一样从他身上掉下去。
柳若怜算了算时辰,整个人突然泄了气的松懈下去,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算了。”
他看她再次转眼过来。
他被她的视线弄得不安,先是前臂,再是脖颈,然后是背脊——他有经验,当她想要求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升起这种感觉——皮肤上渐渐泛滥起来一种酥瘙的麻痹感。
果然。
“再写一遍吧。”下一刻,她对他说。
思维还没有整理起来,神经已经反射的脱口:“不行。”
柳若怜一时不确定她听到的答案,眉梢挑高的斜睨过去。
不行。
她的耳朵告诉她,她听到了这个词语。但是她的观念告诉她听错了。
“我是说……现在……时间……”楼安觉得自己还有些急智,支吾中看她的眉锁渐渐深扣,心头一颤,思路反倒是清晰起来,“是了,大哥已经在等我一起去船行了。这件事情,等晚些我们再谈好不好?”
虽然用的是询问口气,但是他的脚步已经开始往外慢慢移动。
柳若怜是在楼安的身影已经急速退出院门的时候才确信自己是被推脱开了。
“是不是最近对他太过和颜悦色了些……”她喃喃一声,但不是特别担心。楼安就是楼安,她不认为短时间内人会有改变,这也是当初选上他的主因——实际上,柳千寒以及柳家上下都教她明白了,即使是很长的时间,人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丑陋的依然丑陋。
贪婪的依然贪婪。
软弱的依然软弱。
有些东西深入本质,经年历载不会蜕变消逝。
楼安沿着石径走着,他的脚步缓慢而犹豫,连他都不确信正是方才,正是自己,正是当着柳若怜的面,说了“不行”。
但是,直觉的,“不行”,不能答应。
只有这个,只有这一次,她的要求是不能答应的。他隐隐的有这样的认定。至于认定的理由,他自己也一时无法说清。若隐若现的,那个理由已经在心底涌动,但是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既期待它破土而出,又害怕它暴露出来,这样的心情交织起来纠缠起来,也让他烦躁起来。
其实这样的烦躁早就已经产生了,当初在银轩也好,柳若怜生病也好,还有骆宏、沈航、柳千寒,每一次的烦躁都要深几分。而今,这样的烦躁发作的次数越发频繁。
走不到许久,他的脚步突然驻足不再移动,目光的焦点低垂不远出的廊角。
廊上,角边,嫣红如花,翠绿似叶,色彩熟悉得让他甚至能想起昨天晚上还将它们裹在身上睡觉时皮肤的触觉。被褥间露出紫锦的枕头一角,上面织锦的纹路细腻而光泽,还有绣着的半边压枝海棠。
“……原来是休书么?”自言自语。
他想,柳若怜也不是什么都很行,至少她并不太会藏东西。然后转念:或许,她是因为枕着它睡觉才能感到安心?这一点,他恐怕是无法查证了。
原来都快被自己遗忘了的东西,现在却再次记起,记起了成亲的第一天,那个美丽的、身着红艳的喜服的女子,擅自丢开喜帕从床边轻盈而起,然后用着轻蔑睥睨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句句念出休书,再一笔笔从自己的手下写出。
如果说当初只是震惊的话,现在却觉得胸口压抑着的窒息感。那样的东西,字字句句,当初自己怎么会写出来呢?他疑惑。至少如今若再让他写,恐怕他是连毛笔都握不住的。
依紫从走廊的另一边跑过来,看他站在廊边,于是嘻笑的吐了吐小舌头:“被抓到了……二少爷,我不是故意偷懒的,只是碰到了小桃,被她拉去看……”
“这是要送去洗的么?”他淡淡的打断。
“是的。”依紫看了看之前被自己遗留在廊角的被褥,又看了看二少爷。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那么凝重的眼神看着它们。
楼安在看被褥,精确的说,他的视线凝固在那一角紫锦上。他眼皮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直到眼眶发酸,然后他听到自己声音低沉的说:“那么快送去洗吧。”
楼平等在楼府大门口,已经有些时间了。当楼安从里面走出来,楼平盯着他看了看,问道:“发生什么好事了么?”
自己一副看起来发生了好事的样子吗?
楼安暧昧不明的浅笑一下,脚步轻快的走向马车。
可惜,那样的轻快并没有持续多久。
马车边,一袭霜雪白衣,女孩子娇嫩的脸颊被早晨的寒风冻得微红。看到他出来,小声的喊了一声:“二少爷。”
他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坐着,或许说,长时间的坐着不动让他的姿势开始僵硬。但即使难受着僵硬着,他却不能妄动舒展肢体。
他想到过会有这样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么快。
当半个时辰前霜儿神色不安的出现在门口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湘怡怎么了?”
“不是。”霜儿犹豫着,“……是老爷。”
能被霜儿称为“老爷”的人,不出其二。
而此刻,这一个“老爷”笔直挺着背梁骨,端正的坐在城西小院的大厅正座上,神情并不比昨天寿宴上显得和悦多少,但至少也不会让楼安觉得他会冲过来劈了自己。
也许今天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他想。因为从早上开始,似乎他就一直笼罩在被斥责的氛围中。
比如,现在。
对面的李伯父继续说着:“虽然你俩自小要好,但是,这件事情我本就不同意。我们李家家户虽不大,但是像湘怡这样的闺女,即使是配给状元郎做当家主母也是丝毫不落脸面的,如今却要做小……”
“爹爹。”湘怡终于忍不住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李伯父看了看宝贝女儿,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罢了……”再看向楼安时,神色已经松动,“既然湘怡认定了,我也劝不动。况且昨晚楼老夫人也已向我当面做出承诺……等过了新年,二十五是个吉日,你看日子来下聘吧。”看楼安闻言猛的抬眼看他,语调又沉了下去,“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爹爹。”湘怡又喊。比起之前,她的脸色已经红润许多,就是人也丰韵起来,眉目间泽眸流转,些许的悦然,些许的羞怯,些许的幸福,笼罩在一片和煦的氛围中。自从当初听闻楼柳两家的亲事起,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如此纯粹的高兴了。显然,她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元月二十五。
甚至都不满一个月了。
不过前几日奶奶才与自己谈过,这么快就商酌入定,手段行动之果断与利落,相比于自己之前的拖拖拉拉、犹犹豫豫,如云较泥。
但是,元月二十五啊……真的很快呢。
他感慨着,突然想起柳若怜,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了这件事情。
“不到一个月了,没想到会这么快。”湘怡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看他回神,便讪笑一下,多少的清淡,“知道么,我至今都觉得不真实,好像假的一样。我甚至觉得害怕,怕是自己在做梦,然后天亮了,梦醒了,便又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的。”他轻声安慰,却对上湘怡的视线。笔直的,肃然的,像是要从自己的眼睛中挖掘出什么东西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在湘怡这样的目光中,他喉头发紧,竟是一声也吭不了。
先吭声的是湘怡。
“是啊,”半晌后,她棕褐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眼弯了,轻笑着重复了一遍,“不会的。”
楼李两家常年往来,李伯父本也十分疼爱自己,只是后来出了罅隙。而今,可以说,罅隙已经没有了,所以被李伯父留下吃饭陪同聊天,倒也常理中,作不得推辞。
等入夜坐车回家途中,看街道上人影络绎,无意间问了一句,车夫理所当然的回答,“这是自然,今天夜市开市”后,才猛然惊觉忘记了什么。
等进了楼家大门,连门房的问候都来不及回答,已经快步向东院跑过去。
东院内,主屋中,淡淡的黄晕光芒。他推开屋门后,首先看到的是地面的青石上从桌边长长的拉展到门口的狭长的影子。
女子的影子。
柳若怜的影子。
自然只能是柳若怜了。
桌边,柳若怜面无表情的坐着,见他进来,就是原本在黯淡的眼底隐隐浮动的一些东西也沉淀了下去,徒徒的空白。
他站在门口,却是再难前进:“夜市……”
才开口,却在下一瞬就被冷冷的打断——她说:“我等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愧疚着:“……对不起。”
听到他的道歉,她的眉梢不可见的微抽一下,用一种比语气更冷的眼神看向他:“没什么可道歉的,今天你走得太快,否则我也是要跟你说不想去了的。”
楼安努力的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但是柳若怜顶着那样空白的面目,继续道:“我等你是为了休书。现在你有时间再写一份了吧。”
楼安心冷下去。他本应该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情的。一路奔过来,现在感到分外疲惫,轻轻倚到门上,他苦笑了一下:难道还妄想能看到她会为了自己的失约而质问的样子么?
柳若怜已经起身开始准备笔墨了。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萌生出一些不甘心。这样的不甘心,一旦破土,便茁壮起来,以一种楼安自己都不知道的顽强生命力,无法压抑地扭曲着挣扎着,从心底顺着血脉涌动、攀升,一直冲破喉咙:“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吗?”看那背影依然挺立,于是自顾的说下去,“是的,我去了城西。我早上说要和大哥去船行吧——实际上,今天一整天我都待在城西。李伯父也在那里。我们吃饭、聊天、下棋、品茗。你一定不知道,湘怡弹了一手好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弹琴了,这一次她兴致很高,竟然弹了一曲《凤求凰》……”
“这一些我早就知道了。”背影依旧,但到底是吭了声。楼安看不到她说话时的表情,但是声音清寒着,“……元月二十五——你奶奶选了个好日子。恭喜了。”
原来她竟是早就知道了。
话语的结尾,一个轻轻淡淡的“恭喜”,让他觉得唾液也苦涩起来,然后一直顺着方才血脉的原路苦涩到心底里去了。他猜测过如果她知道后会是如何的应对——他失望了,因为他猜对了。但是即使早就知道可能会碰到这样的场景,心里的期待还是一度左右他。
楼安觉得自己韧性的程度很值得深刻挖掘。
期待着。
失望着。
反复发生着。一次一次。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用一种近似自疟的想法沉浸到那里去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柳若怜停顿了片刻,又再次开口,但是这一次清淡间夹杂了些许的悠远缥缈,“不到一个月你和你的青梅竹马就能双宿双飞,我不会妨碍你们,到了时间还会永远离开成全你们独守,而且谁也不会怪罪你们……原本不就是这么计划的。你看,不是很好吗?”
“你自然是希望这样的。”他听到一个声音这么嗤道,“等我纳了妾,你得了休书,你便可以马上跟沈航走了吧?”
柳若怜像被刺痛了一般猛的转过身瞪着他。那么美丽的眼眸,到底失了平常色彩,迸发出的锐利直射楼安通体。
楼安倒并不害怕。
生气了。他幸灾乐祸的想,她终于生气了。等到这里,方才的不甘心才稍稍淡了些许。
柳若怜转得太急,砚台还持在手中。墨汁顺着砚台边缘续续滴下来,明明那么轻的墨汁,在这一片凝固了的沉寂中落到青石上时居然有很响的声响。她低头看向那像是砸在青石上的墨汁,看它们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