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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林子里坐一会儿。”
沈未已眉目微动,思量片刻后,放下药箱,走到橱柜前,从里边取来一件红色狐裘,递给霍木兰道:“换上这个去吧。”
霍木兰接过狐裘,见那是自己最爱的颜色,不由一怔。沈未已解释道:“这是我师妹的。”
霍木兰更是困惑,低问道:“你……还有师妹?”
沈未已撇开目光,低头“嗯”一声,目中情绪全掩盖在了那双浓密的睫毛下面。霍木兰见他目光沉暗,不知不觉,就想起第一次施针时他手误之事,当下会意过来,没有多问,只将狐裘披上后,迈步随他朝屋外走。
走到门前,沈未已忽然停了下来,折身往酒案处而去。霍木兰不由奇怪,问道:“你干什么?”
沈未已道:“光是赏月闲谈,未免有些枯燥,我备些小酒过去。”
霍木兰倚在门前,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笑道:“我有心疾,不能喝酒。”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在嘲笑他这神医的不负责任。
沈未已倒也未恼,只拿着酒壶,对她一笑道:“我喝,你煮。”
霍木兰失笑更甚,“你倒是爱占便宜。”
沈未已提上酒具和火炉走了过来,待见霍木兰一副憔悴模样,又顿住脚步,迟疑道:“那……我给你熬碗药吧。”
霍木兰微一愣,最后彻底笑出声来,无奈道:“随你,只要你不嫌麻烦。”
沈未已淡淡一笑,将酒壶和火炉并在左手,熟络地走到药柜前,翻出霍木兰心疾所需的几味药材,确认无误后,这才抽身往屋外行来。
烛影下,他长身玉立,英挺俊朗,眉眼如斯,却不再似以前那般幽冽,已若有若无带了分柔软。霍木兰抬起双眸来,正同他目光交接,一时竟微感局促,只恍惚将沈未已和云旭的脸重叠在一起来。
她有些昏沉,偏开头去,看着院中一地雪泥,脑海中不断徘徊起近日来所遭遇的滴滴点点,以及云旭一次更比一次冷漠,让她捉摸不透的神情……忽然就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在想什么?”沈未已走过来,打断她道,目光有些沉。
霍木兰匆匆聂了心神,淡道:“没什么。”言罢,垂下头背过身去,拢一拢肩上狐裘,迈开脚步踩上雪地,弄来沙沙不绝的脚步声。
沈未已微一蹙眉,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心头有些沉闷。他知道霍木兰怀有心事,但不知她为何不肯直言。心念一转,想到二人不过萍水相逢,相交未深,便放下心来,然那一点沉郁,却转化为一种莫名的失落之感。
二人走进梅林,正值满山寒梅含蕊齐放,在月光下摇曳飘香,一朵更胜一朵妩媚,一簇更比一簇妖娆。霍木兰凤目微瞋,袖袍轻动,指尖拂过几片梅蕊,触到点点沁凉,那感觉便似沈未已给她施针时一般。
她这么想着,便笑了一笑,目光飘在林外。沈未已在斜后方,只得瞥见她微微弯起的眉眼,淡淡抿住的嘴角,如花半开,如人半醉。
走进小竹亭中,正见一地落梅,三三两两沾染在堆满积雪的木椅上。霍木兰视而无睹,走上前便要坐下,忽听沈未已在后道:“等等。”
霍木兰偏头看来,只见沈未已将手中酒炉放在木椅一头,随后解下肩头狐裘,往红漆木椅上一盖,这才道:“坐吧。”
霍木兰见他如此细心,不由胸口一暖。
“你不冷么?”她伸手摸了摸那微染寒霜的绒毛,看着沈未已道。
沈未已不答,只拂袖扫开膝前积雪,进而整顿酒壶。他将火炉放在二人中间,分别在两侧布上一盏酒杯,一个木碗,先把盛了药材的土罐搁在炉上,这才撩开衣袍,在木椅上坐下来。
霍木兰微垂的睫毛动了一动,却还是站着,沈未已抬眉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道:“又在发什么呆?”
霍木兰赧然道:“没有。”闪开目光,侧身坐在沈未已铺好的狐裘上。
炉火临风窜动,在莹白雪地上投下淡淡光影,不久后,梅香翩然的内林便有药味袭来,使得霍木兰原本清朗如风的思绪一沉。她拢紧狐裘,似有似无叹息一声,问道:“你说,江湖为何如此险恶?”
沈未已熬药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才道:“兴许险恶的并不是江湖,只是人心。”
霍木兰一怔,进而笑道:“对啊,是人心。”
亭内一时寂然无声,林中时有枝上积雪坠落,发出啪啪声响,却也不过是给这长夜徒添一分幽然。
“那你说,人心为何要这般险恶?”霍木兰注视着远处一片白皑皑的雪地,回想起过往恩怨,忍不住追问道。
沈未已眉眼微动,笑道:“不是因为人性自私么?”
霍木兰面上一僵,偏过头来看着沈未已,认真道:“不要取笑我。”
“我没有取笑你。”沈未已表情不变,他抬起那双黑曜石般明澈的眼,对上霍木兰那闪烁不定的目光,道,“那天你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没有人可以伟大到将最爱的人分享出去。爱是唯一的,也是自私的。但是,爱不能成为你犯错的借口。”
霍木兰心头一沉,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轻轻咬住下唇,往沈未已坐近一些,抬手止住了他熬药的动作,低声道:“我来吧。”
沈未已任由她去,松手坐直身来,三千华发垂在肩头,衬得他恍如墨中人,摹在一片苍白的雪夜里。
“青城为何被灭?”片刻后,他问道。
霍木兰微微一笑,逐一道来,虽没有隐瞒,却是草草了之,便是云旭情变、锦钰被杀,也被她言简意赅一笔带过。或许她觉得,在沈未已面前,重要的并非过程,而只是一个结果。哪怕这个结果,是她这个当事人一声都不能磨灭的痛苦记忆。
沈未已看着她的脸,剑眉微微一蹙,进而偏头看朝亭外梅林,很久没有说话。霍木兰亦是安静下来,淡淡地看着远方,仿佛在天外的某个尽头,有他们共同追逐、却难以抵达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土罐药水腾起水泡,发出咕咕声响,霍木兰怔怔回过神来,忽听得沈未已道:“那你还爱他么?”
她默然,半晌才道:“爱。”唇角一挑,似嘲非嘲道:“又恨又爱。”
沈未已哑然失笑。
霍木兰听得这笑声,似有些不服,便道:“你呢?你有深爱的人么?”
沈未已偏身将熬好的药罐取下来,换上酒壶,淡道:“有。”
霍木兰微一沉吟,卷曲的睫毛在柔和月光下悄然闪动。
沈未已又道:“只是死了。”
他用棉布包好药罐罐耳,给霍木兰倒了药,看着那腾升的热气,细心提醒道:“还有些烫,待会儿再喝。”
霍木兰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的动作,任那药味和白气飘荡目前,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复了那分半嘲半冷的笑容,追问道:“怎么死的?”
沈未已撇开目光,“被人杀的。”
霍木兰的笑倏地僵在脸上,收不拢,也散不开,安静的凉亭内,只剩淡淡酒香氤氲,彼此呵出的冷气飘渺。
“那你还爱她么?”片刻后,她呆呆问道。
沈未已沉默,半晌才道:“爱。”
霍木兰低下头,抬起指尖抚上碗沿,晃了晃碗中漆黑的药水,笑道:“活该。”
沈未已薄唇一挑,提起半温半热的酒壶,往木碗边上一碰,回敬道:“彼此。”
霍木兰听罢,自觉好笑,她看着沈未已低眉斟酒,仰首独饮,自己却没有喝药。她将有些烫热的木碗捧在手中,往大腿上放了一放,低头看着临风吹来的一片梅瓣,自言自语道:“药医人,酒医心,只可惜,我偏偏碰上了一个庸医。”
沈未已睫毛一动,目光如水纹起伏,他将那盏酒杯放下来,沉声道:“何意?”
霍木兰笑道:“你的药医不了我的病,你的酒也医不了你的心。”
沈未已心头怔忪,清清淡淡敛了目光,没有说话。霍木兰搁下药碗,伸手朝酒壶探去:“左右都得死,就让我喝一杯吧。”
这一次,沈未已果真没有阻止。
霍木兰如愿以偿饮了酒,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痛快。她还是昏沉,还是惘然,还是惶遽不安。她不甘心,便又连续灌了几口,腮上染着薄红,晕开一层绯色,沈未已看不下去,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适可而止吧。”他淡淡道,眉头有浓愁,眼角藏落寞。
“你别管我。”霍木兰推开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变成淡淡的惘然。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最后负气地将酒壶杯盏一撒,苦笑道,“酒……根本就消不了愁。”
她垂着双目,睫毛上闪烁着光泽,一点一点,好似天边明灭的繁星。片刻后,她又弓着身子吃吃笑起来,一只手撑住椅面道:“云旭……他果然又骗我。”
沈未已微微一震,但他始终直坐着,冷静地观看霍木兰所有举动,不再打搅。
霍木兰凤目微垂,似有些不胜酒力,她深吸一口气,忽道:“沈未已,你多大了?”
酒气和寒雾混在一起,从霍木兰嘴中喷开,搅乱了亭内寂然氛围,沈未已如实道:“二十七。”
霍木兰笑道:“够老的,都快比我大一轮了。”
沈未已也笑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淡然风采,“我倒觉得,你看上去和我一般大。”
霍木兰听后凤眸一眯,趁着微醺酒意,往他肩头一拍,竖着指头威胁道:“小样儿,敢说我老?”
“不敢。”沈未已斜睨她一眼,得见她清丽颜容上月华流光,灼灼凤目中梅影扑朔,又不由笑道,“霍姑娘美若天仙,我怎敢说你老。”
霍木兰挑唇“噢”了一声,抬起脸来,蹭上沈未已肩头道:“那你刚才还说……我看上去和你一般大。”
“我夸赞自己年轻,不行么?”沈未已淡淡道。
霍木兰哈哈笑起来,娇俏脸蛋在沈未已肩头起起落落,嘲道:“看不出来……你这人倒还有点风趣,不过……这自夸自诩的,可真有点让人恶心。”
沈未已伸手将霍木兰推到一边去,回道:“你这张嘴,也不是很讨喜。”
霍木兰格格一笑,似很满意这个评价,仰身后圆柱一靠,瞅着沈未已道:“那咱俩绝配了。”
她所言不过是调笑话,略带几分酒味,轻飘飘地,但还是让沈未已的心动了一动,仿佛是风摆月影,幽香暗来,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抿紧唇,“我为人低调得很,和你成不了一路人。”
霍木兰不以为然,偏开头去,呆呆看着一地斑驳影子道:“可你这艘船,我是上定了。”
说完,不待沈未已回应,又兀自笑起来:“你得救我,必须救我……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晚风簌簌吹来,林内梅花也随着坠落,一朵一朵,跌在沈未已心头,荡开的波纹却胜似海涛。
他拢紧眉,试图克制住胸口狂澜的潮水,但那猩红的一幕却还是晃到了眼前,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仿佛触手可及。
那天,她也是这样一身火红狐裘,奄奄一息跪倒在苍茫大雪里,泪眼婆娑地哀求他,“师兄,救我……”
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整个人竟开始茫然无措,往日沉静的目光跳得和心一般快,一声一泪重重承诺,但最终,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就那么一眼一眼地看着。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独坐在山头等待黎明一般,原以为可以亲自迎接红日初升,享受那巨大的希望,但到后来才发现,他能等到的不过是满天星辰逐一熄灭,彻底臣服于永恒白昼中。
臣服在这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里。
霍木兰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似询问,又似茫茫然的叹息。她斜靠在圆柱边,玉臂垂在膝头,指尖一动一动地,试探着迎合几瓣凋落的梅花,微瞋的凤目中,藏不尽哀戚。
沈未已探出手,将她拉进怀中,取来热度刚好的药喂她喝下。霍木兰半醒半昏,由着他折腾,含糊地喝了几口后,却吐了出来,脑袋往沈未已胸膛一歪。
“苦……”她抵在他胸前,身子微微发抖,声音像是染了风寒一般,变得暗哑。
“苦,好苦啊……”她闭着眼睛,在他怀中乱动,泪花一层一层地洒开来,投在雪地上微颤的身影,像个蜷缩在角落里抽噎的娃娃。
沈未已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心头一涩,有种酸苦莫名升来。他记得她说过,她从小便喝了数不尽的杂药,如此,怎还会怕苦?
他拢紧双眉,片刻后,默默放下了药碗,“那我们回去吧。”
霍木兰摇头,双臂有气无力地挂在沈未已肩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顶着他胸膛。沈未已捏紧她手臂,用力将她往外拉,无奈道:“你别乱撞我。”
怀里传来霍木兰格格笑声,“你说救我……救我,我就不撞你。”
沈未已还是叹息,拽她的力道却轻了几分,“我……救不了你。”
这一生,他已不敢再承诺。
霍木兰不笑了,一下子歪倒在沈未已怀前,许久后,才缓缓抬起红透的脸来,含糊道:“你说什么?”
她的脸凑得近,热乎乎的气息就喷在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