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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道:“久闻张太岳大名,只是无缘一见,若是他到王爷府上侍讲,正好拜会一番。”
高拱拈须缓道:“这一次,徐阶是下定决定要站队了,才舍得让他的得意门生出马,投到王爷这边来,少雍,你也是托了这张太岳的福,否则单单凭你,徐阶是不可能向皇上开这个金口的,但即便这样,我们也算是欠下他的人情了。”
高拱说的是 “我们欠下他的人情”,而不是“你欠下他的人情”,说明他以赵肃的座师自居,把欠下的人情也揽到自己身上,表示亲近之意。
赵肃自然心领神会,略带感激和腼腆地一笑:“多谢老师提点,听说张太岳多谋有远虑,有他在王爷跟前,我们也是如虎添翼,再者作为徐阁老的学生,也可从中报信,以后我们与徐阁老再想联系,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困难了。”
高拱颔首,眼中微露赞许之意,面上虽然不表露,心里却美滋滋的。
徐华亭,可不止你有个好门生,现如今我也有了,哼!
从裕王府出来,赵肃看看天色,差不多是与徐时行他们约好的时辰,便匆匆往醉仙楼赶去。
徐时行他们早已订了包间,到了那里,跟着店小二上楼,才发现人都到齐了,只差他一个。见他进屋,便都望住他,几乎异口同声:“罚酒!”
促狭如王锡爵更道:“不行,罚酒太轻了,这可是咱们这一科里最年轻的进士探花郎,须得来点不同的花样才成!”
就连性情宽厚的陈洙和徐时行也只看着他笑,并不阻止。
敌众我寡,识时务者为俊杰,赵肃只好告饶:“诸位年兄,我罚酒三杯还不行么?”
王锡爵不理他,看向其他人:“你们说罚什么好?”
赵肃顺着他的视线,这才一一看清围坐在桌边的人。
陈洙、徐时行,这些都是老熟人了,还有余有丁,戚元佐,潘允端,张廷臣等,俱都是一二甲名列前茅的,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庶吉士的,想想也是,这么帮人聚会,来的肯定都是成绩比较优秀的,否则要是来个三甲的,只怕是要如坐针毡。
这些人在殿试之后,乃至琼林宴上,都或多或少打过招呼聊过天,彼此也算熟悉,以后同朝为官,指不定还要互相提携,共同进退的,大家凑到一块儿,自然兴致勃勃。
惟有戚元佐坐在席中,神色寡淡,有点意兴阑珊的模样,不免让赵肃多看了两眼。
只听得王锡爵不怀好意道:“不如唤个花船上的花娘来,让少雍和她来个皮杯儿,让我们一饱眼福,也算是薄惩了!”
所谓皮杯儿,就是让花娘和客人口对口,哺渡美酒,此间唇舌交缠,自然香艳无穷。
作者有话要说:注:1、关于皮杯这个事情会有转折的,表担心出现BG,嗯…… 2、大家看曲靖很眼熟吧……没错,就是山河里老八去过的那个地方,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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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41、第 41 章 。。。
自古文士最是自诩风流,明朝初年,太祖皇帝虽然严禁官员嫖娼宿妓,但有需求就有市场,无论哪朝哪代,这种事情都是不可能禁绝的,到明朝中期以后风气更甚,官员们隐名易装到花街柳巷去和妓女幽会也是常事,士人商贾那就更加光明正大了,有时候和某某妓女传出一两段绯闻韵事,也能传为美谈。
赵肃他们现在虽然有功名在身,但还没正式授官,就算私底下玩闹,一般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放得开,闻言竟都轰然叫好。
出乎众人意料,赵肃并没有露出羞赧的神色——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弱冠少年,反倒挑眉笑问王锡爵:“元驭兄是不是看中花船上哪位美人儿,这才拿我当借口呢,不如痛痛快快把人带出来,好教我们瞧瞧是何等艳色?”
王锡爵没想到自己玩笑不成,反被调侃一通,众人听了赵肃的话,俱都将促狭而暧昧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好你个赵少雍……”
席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把王锡爵的话打断。
“堂堂天子门生,新科进士,不日便要入朝为官,却聚在一起开这等龌龊下流的玩笑,简直不堪入耳,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辞!”
但见戚元佐不掩怒色地起身,随意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怫然而去。
众人看着他离开,都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王锡爵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弄得莫名其妙,也老大不快:“不就开个玩笑吗,这个戚希仲至于这么大反应!”
徐时行咳了一声:“戚兄兴许是累了。”
戚元佐原本在会试中是头名,结果在殿试的时候却落在众人之后,这心情能好才怪了,性情严谨的余有丁没来赴宴,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明白缘由,便都转移话题,说起各自碰到的趣事来。
待赵肃说到会试时,他看到高拱对那捣乱的举子大喝一声“还不坐下考试”,吓得那举子面白腿软的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哈哈大笑,王锡爵甚至笑出了眼泪,一边还拍案叫绝:“高大人可真是威势逼人,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个族兄到过江苏淳安那边,听说那里出过一个县令叫海瑞的,对当地士绅和手底下那些人,见一个骂一个,把那些人都给骂怕了,见了他就绕路走,就不知道和高大人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
潘允端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知县,怎能和座师相提并论?”
赵肃心道,这个小小的知县,不久的将来会让天下大吃一惊,他以一个芝麻官的品级,却敢于挑战皇帝的权威,骂出了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敢骂的话,纵然他身上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可就这一点来说,天下无人能及,就算是自己,赵肃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话题一打开,氛围就逐渐轻松起来了,众人也都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也不知是谁先说到自己身上,轮到陈洙的时候,他先叹了一声,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然后才慢慢道:“其实不怕诸位见笑,我虽出身长乐陈氏,世代书香,却是个妾室生的庶子,纵然家里并没有因此短了我的用度,可庶子就是庶子,嫡庶有别,这个身份的烙印不会改变,旁人看那些兄弟,与看我的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众人渐渐止了说笑,静静聆听。
赵肃虽然知道陈洙也是庶子出身,可陈氏家族对待嫡子庶子,向来是出了名一视同仁的,没想到他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隐痛,在一个大家族里面,人一多,纷争也就多,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确实是不太可能的。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们,要读书长进,要出人头地,我努力念书,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别人也尊敬我娘,可后来我才知道,庶子就是庶子,小妾就是小妾,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不要纳妾,只娶一妻,这样的话我的儿子里面,就没有庶子了,他们也不需要像我一样,像我一样……”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乎在笑自己太痴。
赵肃温声道:“伯训,你现在已经是进士,没有人能看不起你,就算你回家,也是衣锦还乡,其他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再轻慢你。”
陈洙这才想起赵肃的出身,自己说的话肯定也触及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不由结结巴巴:“少雍,我不是,不是故意说起来……”
赵肃失笑:“你这般小心翼翼作甚,我从来就没把我的出身放在身上,寒门庶子又如何,出身是无法改变的,可前程却是可以自己努力争取的,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还有何不满足的?”
除了陈氏和赵暖,他从来就没有把赵氏的其他人归在“自己人”之列,说到底,这个时代被看得极重的宗族,在赵肃心中实无半点份量,只要不撕破脸,维持表面的和气,对方是死是活,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付出是对等的,既然他们落魄时,宗族也没有伸出过援手,凭什么自己反而要因为他们的眼光而影响心情。
潘允端击节唱道:“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说得好!少雍心胸开阔,实乃我辈不及,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好,皆举杯饮尽。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人下半生的仕宦,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着同科进士的情谊,更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假使这里面有一个人,未来能入内阁,那么他所提携的人,交好的同年朋友,以及他的老师门生,都将结成他背后的利益团体,牢牢支持着他,这就是大明官场的规则。
酒过三巡,便都带了几分微醺,不知不觉,彼此都觉得越发亲近起来。轮到徐时行说的时候,他带了点醉意,神秘兮兮地瞅着其他人:“你们知道么,其实我姓申,不姓徐……”
大家都啊了一声,王锡爵更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喝醉了吧?”
“我清醒得很!”
徐时行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自嘲地笑出声:“在二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姓徐,可是有一天,我爹突然告诉我不是徐家的人,我姓申,我爹,不是我亲爹,我娘……也不知道在哪儿……”
所有人听着这桩秘闻,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兴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者压抑在心里太久,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脸上没了平日里温厚的表情,声音似哭似笑。
“汝默,那,那徐家呢,你养父家呢?”王锡爵讷讷问。
徐时行又喝了杯酒,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漠然道:“我养父已经去世了,徐家知道我的身世,觉得我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有损徐家家风,不肯认我,可是申家,就是我亲生父亲家,在我中举之后,却写了信来,要我认祖归宗。”
潘允端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申家怎能如此,汝默,你便是不要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徐时行摇摇头,苦涩一笑:“徐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回不去了,只能回申家。”
他中了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本该是最风光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曲折的身世来历。
赵肃算是明白了,这席间各人,包括自己,人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此刻都有些交心的感觉了,酒后吐真言,这话还真不错。
众人默然半晌,帮着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徐时行有些后悔说了出来,可又觉得畅快很多,只是低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
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是赵肃。
“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是要向前看的,姓什么也不会改变你是你养父的儿子,是我们朋友的事实。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申家不敢对你如何的,哪一天就算他们背弃了你,也还有我们这帮人支持你。”
大家醒过神来,俱都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徐时行心头一暖:“多谢少雍,多谢诸位。”
王锡爵也道:“少雍说得没错,汝默,你也不用管申家了,他们要真想认你,怎么你考中功名之前,就没见他们出现,这分明是趋炎附势,见你有出息了,就想来分一杯羹,真是无耻之徒!”
赵肃无语,王元驭这脾气未免也太急了,虽然是实话,可也不用这么直白啊,别人都安抚得差不多了,他这一说,倒像在火上添油。
陈洙道:“说起来,我还是被少雍一语惊醒,醍醐灌顶,才觉得自己从前太过狭隘。。”
徐时行知他有意转移话题,免得自己的情绪沉浸在这上面,便顺着问:“他说了什么?”
赵肃却全然没了印象,闻言骇笑:“伯训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不是古哲先贤,如何能片言只语就让你大彻大悟?”
陈洙睇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乡试,我得了亚元,还有些沾沾自喜,无意间却听你说,如今倭寇横行,鞑靼又肆虐北方,国家看似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时时都有不测之灾,才知道即便是当官,这官也当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官位,还有良心和性命。”
张廷臣被他的话挑起感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的官,一开始也不是全想着荣华富贵,总有几个想做点实事的,可是日子一久,周围的人都贪,你不贪,上官就不容你,同僚也将你视为异类,除了辞官之外,别无它途。”
潘允端也道:“如今严党横行,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就算我们被分到翰林院,三年之后也是要外放的,届时这些事情,怎么躲也躲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