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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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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敏中依旧满脸微笑,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关防一晃,那侍卫见了,愣了愣,忙换了颜色,笑道:“原来是骁骑校大人,啊哈哈,刚才是误会,误会。。。。。。”

刘敏中也笑道:“是啊,误会,你们黄千总和我熟识,改日兄弟一起请了喝酒,一定要赏光啊。”

两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骁骑校是正六品官,和门千总平级,侍卫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讪着也就踱开了,刘敏中过来扶起我,低声在我耳侧道:“小姐恕罪,事急从权。”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返身便走,他担心的跟上来,直到走出那侍卫眼光所及之处,一片暗影里,突然又闪出个人影来。

我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那一脸焦灼的瘦长白净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刘敏中快步过来,道:“小姐,你认识他?我奉弃善先生命,暗中保护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着你,后来发现这人看见你后神情奇异,下了马就跟着你跑,我看着他好像没恶意,又见你神情恍惚不敢惊扰,一直跟到现在,刚才你动手的时候,他差点也冲出来,给我踢到角落里了---他是谁?”

“哦,”我懒懒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浑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湿,锦袍稀脏气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狈,怔了一怔我才想起,这公子哥儿难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皱起眉,不确定的道:“徐公子,你从什么地方发现我的?”

又转首向刘敏中解释,“这是镇国公的公子。”

刘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侧,我挥挥手,道:“没事,徐公子无恶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这才开口,道:“你,你,怀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赐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内侄,当然更清楚被赐婚的公主是谁,眼光立时冷了下来,只抬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刘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里?这几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还是早点离开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话未说完,突然觉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荡,全身却突然舒适绵软了下来。

而对面,两个男子俱一脸惊惶的冲了过来,他们张开嘴,似在喊叫,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这样做什么。。。。。。”我呢喃着,陷入黑暗之中。

…………………………………………………………………………………………

再睁开眼时,听得窗外一阵莺啼,清越娇嫩,声声悦耳,而鼻间嗅到如有若无的香气,氤氲缭绕,断续不绝,而天光自半阖的窗扇微泻,是一种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缓缓闭上眼,良久,才睁开。

身子绵软抬动不得,我转动眼珠,细细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时,我便已发觉这不是我居住的客栈,如今看来,室中布设精美,堂皇华贵,非王公贵族之家不能,我皱皱眉,这是在哪里?

吱呀门声轻响,有人轻轻进门来,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长,隐约还端着什么东西,我观察着那影子,放松了精神。

稍倾,徐景盛出现在我眼前,见我醒着,先是一惊,后是一喜,道:“神手刘果然好医术,不枉我天还没亮就拖了他来。。。。。。”

我笑笑,道:“你将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国公发现生气?”

他傻乎乎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家,你没有问啊。。。。。。”触及我眼光,方想起什么似的住口,讪讪道:“都说你聪明,果不其然。”

“聪明什么,”我懒懒道:“你们不知道我住哪里,刘敏中又不方便带我回去,自然是带我来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从来不到我院子里来,我这里,安静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丝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国公府不受宠爱的孩子吧。

他却无甚介怀之色,只诚心诚意想安慰我,“怀素,那个。。。。。。那个沐公子的事我听说了。。。。。。”

“我现在不想提这件事。”我一口截断他。

他有些惶惑,却很听话的立即闭口,我见他神色尴尬,略有歉意,勉强对他一笑,道:“药汤是拿来看的吗?”

他这才恍然般急忙端过药来,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东长安街德来客栈,你送我回去吧,否则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却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栈旅店,全数一一登记造册逐人盘问,你又是个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犹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风声紧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属,我这里绝对比客栈安全,你放心!”

我见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觉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认识的,我师傅近邪,烦请你亲自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

说着便索纸,写上几句好做凭信,不料刚提起笔,便觉头昏眼花,手臂酸软,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钧之重,摆布困难。

心知此次病势不轻,看似来得突然寻常,其实病根早已深种,奉天殿前暴雨湿身寒气入骨,撷英殿中拼死闯宫真力耗竭,数日来不断奔波连番磨折,诸番苦痛颠沛滋味一一尝遍,偏我又是个刚傲性子,不肯露于人前一分,如此郁结在心,早已倾颓广厦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长行,将最后一分支撑不倒的精气神掏空,终致颓然而倒,如今别说是武功,连提笔写字也是难能。

心里泛起微微苦涩,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撷英殿,不过是我本就在宫中,又有诸多暗卫和弃善相助,才闯宫功成,如今京城暗卫大多离开,父亲防卫又更为严密,凭我和近邪,去送死么?

何况。。。。。。沐昕的母亲和侄子被父亲扣为人质,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还有老妇幼童?

我苦笑着,千钧之笔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自笔端滴落,在素宣上洇开刺目的一滩。

草草画了几个字,笔力不继,自己瞧着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认出,废然撒开手,我道:“烦劳你了。”

他诚恳道:“你只管好好养病罢,有我在呢。”

我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语,心中一酸几欲泪流,连忙仰头,硬生生掩饰住了。

当晚,近邪过来,见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宫里。”

说着转身就走。

却因我的动作硬生生止住脚步。

照日剑冷光一泓,闪耀在我颈间,我抓紧剑柄,平静的道:“你若去----也没什么,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愤然跌足,夺门而出,一阵风似卷过院外花园,惊落繁花飞鸟无数。

我的泪,终于亦缓缓跌落。

[正文:第一百七十六章 断肠人寄断肠词(一)]

自此在魏国公府养病,静卧于床,起居皆有精心服侍,日子过得安详舒适,然而那颗心,却时时在油锅里熬煎。

安静的魏国公府邸外,天下局势,建文旧臣,亦在铁锅中熬煎。

七月朔日,父亲遣官告天地宗社,具孝服告几筵,长鸣钟鼓,庄严华贵的煌煌礼乐之中,金水桥前百官凛凛跪伏之间,父亲衮服金冠,缓缓登临奉天殿前玉阶丹陛,于赶修建成的九龙御座坐定,接百官贺表,司礼监宣诏,登基礼成。

他于那一刻,定然微笑俯视天下,俯视战战兢兢跪伏于他足下的衣朱腰紫的人群,雍容中志得意满。

是以定年号“永乐”,废建文年号,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

永乐初年,却厉而不乐,大索天下的新帝,终于抓齐了所有反抗过他的“仇人”。

曾经令父亲几遭惨败的铁铉被执殿前,令割耳鼻塞入其口,父亲狞笑问他:“甘否?”铁铉昂然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当殿凌迟,并架油锅烹尸,顷刻成炭,其间尸身始终反身向外,父亲命人用十余铁棒夹住铁铉残骸,令其面北,笑道:“你今日终来朝我。”话音未落,锅中热油突沸,起爆裂之声,飞溅丈余,烫伤左右手足,众皆惊呼而散,尸身仍旧反立向外,背朝新帝。

父亲惊惶之下,终知忠臣气节,不可以杀戮相移,遂安葬铁铉。

后杀铁铉子,将其老迈父母发配琼州府,妻女发教坊司充为军妓。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秦,凌迟,灭三族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

建文朝臣五十余人,榜其名曰奸臣,大行屠杀,并实行族诛之法,族人无少长皆斩,妻女发教坊司,姻党悉戍边。

连日里无数人披枷戴镣,被押解出城,徒步徙向蛮荒之境,他们中的很多人,将饱受折磨的死于路途,侥幸存活者,亦要永生别离故土,历经烟瘴,贫瘠,流落,苛政,最终凄惨死于异乡,死时魂魄亦翘首而望,切切盼归。

聚宝门外,刑部侩子手砍卷了刀口,那些断落头颅中流出的殷殷血迹,不断渗入泥土,久而久之,那一方行刑之地,土色赤红。

应天城笼罩在妻号子哭,腥风血雨之中。

这些消息,都是我于卧榻之上,逼迫近邪和徐景盛告诉我的。

但我知道,定然还有一个消息,他们没有告诉我。

这日午后,在近邪的“监视”和侍女伺候下,我以袖掩面,将药汤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皱眉咋舌,徐景盛已经殷勤的递过糖渍梅子来给我过口。

我笑笑,接了,一颗梅子尚未吃完,便觉得困意朦胧,喃喃道:“奇怪,今日好生疲倦,既如此,我睡了,两位自便。”

他们对望一眼,皆有安心之色,徐景盛先出门去,近邪犹自注目于我,我挑一挑眉,懒懒道:“师傅你今天好奇怪,有什么事吗?”

他道:“没有!”便即离开。

我看着他身影消失于窗外,轻叹一声,自颈口取出一块丝巾,上面沾满了药汁。

又下床,取水来漱口,连那梅子,都完整的吐了出来。

扶着水盆出神半晌,我爬上床去盖好被子,唤道:“小嬛。”

青衣小婢应声而至,她本是徐景盛的贴身丫鬟,这些日子被拨来服侍我。

我招手道:“我要喝茶。”

她不疑有它,端了茶盏过来,刚到床前,我指风一掠,她应声趴倒在床边。

将她搬上床面朝里,盖好被子,发髻解散,从背影看来,想来和我不甚有区别。

我自去换了衣服,摸出一颗外公的养神丸吃了,环顾四周,顺手取下壁上玉箫,揣在怀里,探了探窗外,前几日小嬛扶我出去散心,怕人看见,走的是后园一处较偏僻的路,我记得那藤蔓掩映处,似有一处暗门开在围墙上,那里是后院,近邪和徐景盛,轻易都不会去。

一路凭记忆到了那处,拨开藤蔓,果有一处小小木门,大约是早期建造时方便搬运砖石所用,后来不需用了便渐渐为藤蔓所遮蔽,大家也便忘却了,我拔出照日,轻轻一别,门上铁锁立即开了。

国公府是靠在一起的,黔国公府就在魏国公府后隔两条街处,先前我曾隐约听得锣鼓丝竹之声,便疑是沐昕成亲的日子,后来近邪和徐景盛两人守着我喝药,心中自然更加明白。

我先绕到正门,做了个记号,再缓缓的走过去。

隔着两条街,便听得锣鼓之声喧闹得不堪。周围街巷,早已扫尘清道,百姓犹自追睹皇家婚仪,万人空巷,皇宫送嫁队伍迤逦数里,如云扈从、耀目仪仗,翠羽华盖,銮驾宝顶,队伍正中,正红绣金凤垂璎珞宫轿尤为醒目。

只是。。。。。。护卫的禁卫军也实在太多了点。

我讥诮一笑,父亲还是对我深有戒心啊,这般迅捷的赐婚,犹自不放心,送嫁队伍,铁甲军竟然围了里外三层。

倚墙立在远处,隐约听得太监宣旨之声。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今尔成人,特封尔为常宁公主,配黔国公沐英四子昕,彼为驸马、尔为公主。既入黔国之门,恪遵妇道,以奉舅姑;闺门整肃,内助常佳。毋累父母身生之恩,尔惟敬哉。”

一阵安静,我立定脚步,凝神细听。

想听见,又怕听见那个声音。

隐约里似有细微声气。

然而隔得太远,身周看热闹的人群指点艳羡之声哄哄,我什么也没听清。

仪仗却已进沐府正门了。

他。。。。。。应诏了?

我心口一痛,摇摇欲坠,慌忙扶住身侧壁墙。

单手支着墙壁,我低头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礼仪,驸马是要先期入朝,受赐驸马冠诰并朝服的,既然今日顺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经受封了。

我还在期盼什么?期盼沐昕拼死抗旨,拒不应诏,然后,和方孝孺一样,被灭十族?

还是期盼他大闹喜堂,毅然和我鸳侣天涯,丢下沐府上下,任人鱼肉?

又或者,我自己打进门去,不顾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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