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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鹤珠,另寻它法也便了,何必要放火烧宫?水火无眼,万一伤及无辜人命,你又情何以堪?”
“怀素,你小时虽刚烈恣肆,但仪礼大节向来分明,从无妄为之事,可如今,你……”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吗?怀素?”
他重重一叹,语气里无限不解与伤心,再次重复:“怀素,你怎么会这般任性,草菅人命!”
[正文:第四十二章 独自凄凉人不问(三)]
我听他的责问排山倒海而来,直如利剑句句戳心,又似被冰冷的浪潮淹没,露不出头顶挣扎呼吸,不由踉跄一退,勉强支住了身后的廊柱才不致跌落,只觉得心一点点的冷下去,某一处却又一点点的热起来,极冷与极热里交缠着无限的委屈与伤心,那些翻涌的情绪呼号着要奔出我的胸口,却为那里哽着的无穷的泪意所堵,只得化为不甘奔腾的万马,扬飞着四蹄,踏碎我早已虚弱的伪装。
闭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毁我谤我欺我辱我,尽可我自由他,因为我自有办法要他们为那些毁谤欺辱付出代价,然而当你身边亲近的人误会你远离你,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得,只有生生受了那无辜的言刀语剑,生生被那锋锐搅动得五脏内腑鲜血淋漓。
然而不屑于解释。
若他不能懂我,解释又有何用?
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壮生起,然而那悲壮却是悲凉的。
我挺直背脊,背对着庭中的沐昕,语气冰冷:“对,沐公子,你说对了,事实上,你说得太客气了,你为什么不说明白,我就是个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义,无心无肠,草菅人命的恶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开口时,声音已多了几分苍凉:“怀素,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一顿,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与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乐……”
我心底一颤,一层薄泪瞬间漫上眼眶,然而泪水将落未落间我迅速仰头,直直看向那弯不知千古悲欢的冷月,将那泪逼了回去。
声音里却不可避免有了凄然:“沐昕,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世,我这样的人生,还可能快乐吗?”
他默然。
我突然觉得无限疲倦,那深浓的乏意几乎让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这清风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却这尘世污浊烦恼种种,忘却父亲即将造反,忘却我的儿时玩伴将和我的唯一亲人作生死厮杀,忘却娘亲凄凉的逝去和父亲的薄情,忘却燕王府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汹涌敌意隐隐,忘却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罔顾人伦的侮辱……。
忘却,这十丈软红,牵扰种种。
然而终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软软挥手:“沐公子,夜了,还是请回吧,鹤珠已得,不需要再浪费你的真气了。”
灰心之下,我忘记自己挥的是右手。
沐昕的惊呼突然响起,失了他一贯的冷静:“怀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我一转身,便倒了下去。
骤临的黑暗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飞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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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帐幕里透着淡淡的莹光,转折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映在丝褥上,光滑明亮,云霞般华美灿烂。
艰难转侧酸痛的脖颈,毫不意外的看见以手支颐,以注定会比我更酸痛姿势假寐的沐昕。
我看着他长长睫毛,睫毛下阴影深浓的肤色,明显消瘦的脸颊,和一夜之间暗生的胡髭,声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般细微的响动,却依然惊醒了浅眠的沐昕,他立即抬头,血丝殷然的双眼里惊喜闪现,哑声道:“怀素,你醒了。”
顿了顿,他神色里多了分深浓的歉意:“怀素,我不该……”
我一举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见我的平静,沐昕一贯稳沉的眼色里多了些许的惊色:“怀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叹:“沐昕,我不是蠢人,谁笑颜下掩藏森冷,谁苛责里深埋关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许久,忽地垂下眼睫:“怀素,是我昏了头脑,我应该知道,你这样的人,怎可能心性残忍草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温腻的思绪泛起,面上却云淡风轻,说到底,不是不委屈的,伤了心,也微疼犹在,只是那委屈那伤心,都是因为他不懂我的缘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开揉碎了再来上一回?
沐昕注意着我的神色,神情里有感动和疼惜,见我作势欲起,赶紧伸手过来挽扶,他微凉的掌心触及我只穿亵衣的肩头,那般温润的触感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传至我肌肤,我竟没来由的轻轻一颤。
沐昕似也察觉了,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他修长的指尖拂过我肩头,是一种拈花执杯的优雅姿势,更似清风来过某一春,别离时带了柳絮桃李迤逦而去的意味,美丽里携了三分碧水东流的怅然。
我低下头,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脸颊,恼恨自己的突然无措,明明很平常的一个动作,以往传功渡气也难免碰着挨着,我自己是从不觉得什么的,怎么这场架一吵,身子这一弱,没的心性也薄弱起来,竟不分场合的乱羞涩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几分尴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们来。”
我摇摇头,自己支起身来,忍着肺腑的灼热的疼痛,问他:“鹤珠可是给我师傅用了?”
他点点头。
我松了口气,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长的身形顿在门口处,满面诧然之色的转身问我:“什么?”
我开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说,我要走了,既然师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持,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赶赴昆仑,找到解药了。”
沐昕皱眉看我:“怀素,你昏睡时我已经给你把了脉,你伤得不轻,还有,”他指了指我已包扎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么了?谁伤你如此?”
问到最后一句,他的神色已转为凛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气质,玉树琼枝雪冷,这一微怒,更是寒意隐隐,目色冰凉,注视我的伤处的目光如此锋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定不会放过朱高煦。
可我不要这样,我的事,我自己解决,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愿因为我导致西平侯府与燕王府交恶,更不愿他孤身和从人众多,阴狠暴戾的朱高煦对上,谁知道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当下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无意中伤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着我的手指,轻轻道:“你总是这样……”他语声微有些萧索,注视着我,我略有些心虚的看着他,总觉得他目光睿智而了然,清澈如镜映射出我的心思,历历分明的感觉,不由转了头,掩饰的一咳:“我的伤不要紧,师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搁,再说你也知道,坏事做多了,总得溜之大吉。”
难得的说了个笑话,他却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忧伤令我心惊,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垂下头,半晌听他道:“你刚才说,你要走了,你怎么忘记了一个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这万里路途,奔波劳累,何苦来。再说,你和朱能的赌约,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无犹豫之色:“放弃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户笑你临战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只在乎我应在乎的,世人笑我毁我,直若尘埃。”
我皱皱眉:“父亲定不愿你随我去。”
他低头看我,深黑长眉皱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情无奈:“怀素,我来也去也,留也别也,从来都只是因为一个人,而与他人无关。”
我怔了怔,终于闭嘴。
[正文:第四十三章 万里西风瀚海沙(一)]
西行,经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宁夏卫东北流经榆林卫,西经旧丰州西,折而东,经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经旧东胜卫,又东入山西平虏卫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环之的河套,扑入我视野的第一感觉,就是壮丽。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烽火处处,牧笛胡笳声声,牛羊如棋子星点散布,雄浑的夕阳光照绿原中星罗棋布的游牧族人,光漫四野,气象沉阔,长风吹过,吹乱遍野碧草,每一舞动,都是天帝如椽巨笔下气势惊人的狂草。
正是那首流传千古的北朝乐府所吟诵的气象: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骑在马上,对着这千年兵家必争之地,被历代战火和白骨所洗礼,被匈奴铁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儿热血与万古豪情的广袤河套大地,只觉豪气自肺腑涤荡而生,心中热血奋勇,长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吟道:“控弦尽用阴山儿,登阵常骑大宛马。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骠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侧,淡淡微笑,晚来风渐凉,牵动他黑发,飞舞的发丝缭绕下玉似的容颜生出宁静光辉,白袍亦随风同舞,气韵如星光般,冲淡永恒。
另一侧,近邪盛夏天气里裹了皮裘,正低头对着手里的酒囊发呆。
我微笑瞟了瞟他:“师傅,喝啊,怎么不喝?你要的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惜一时找不到夜光杯,还请将就,请,请。”
沐昕咬着唇,忍笑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近邪慢吞吞看了我一眼,慢吞吞举起酒囊,慢吞吞靠近唇边,慢吞吞的,等。
等酒滴落。
半个时辰后。
一滴,两滴,三滴。
不多不少,三滴。
沐昕早已低下头,不忍看近邪脸色。
我却笑嘻嘻悍不畏死的看着我那师傅,想看他那万年冰山表情今日可会裂了缝。
可惜,那家伙早就冻成了昆仑山顶的冰川,居然神色不变的将那三滴酒认认真真喝了,仔细抿了抿,“嗯”了一声,表示满意。
我大失所望。
挑挑眉毛:“师傅,你最近恢复还不错,酒囊可以举上半个时辰之久,看来再过几日,这大宛名酒,就可以加多到六滴。”
他瞟我一眼,依旧冷冷无表情,可我却隐隐感到了眼底的那丝隐约笑意。
看着近邪苍白得如同秋霜的面色,我却有些微的怔忪,自服了鹤珠之后,近邪倒是醒了,可是他的内力却消失了干净,我曾经探寻过他的经脉丹田,发现以往那雄厚无匹的内力都不知哪里去了,现在的他虚弱得可比三岁稚童。
也不知道是毒伤的后遗症,还是只是暂时的,
我可以想象绝世武者失去武功的寥落滋味,没有坚毅的心志根本难以接受,然而近邪平静依然的神情无数次令我只能沉默,并暗暗发誓要用尽一切办法来恢复他的武功。
他受伤,都是为了我。
他醒来后,我才知道,自我离开山庄,近邪便一直跟着,巩昌我挑了绿林十八寨时,他在梁上望风,顺便一颗石子锁了瓢把子的环跳穴,使我点出的那一指顺利无比的废了对方武功,在顺庆,我在前面砸人家堂口,他在后堂砸老大的武器,在镇远,雄威堂本来倾巢而出的,结果在半路被一蒙面人拦住了,杀了个七七八八……
到如今我才恍然,可笑当初我还一直以为武林中人很脓包,轻轻松松就给我混了名号散了场子,原来有人一直跟在我身后,为我遮挡刀剑,保护我这初出茅庐不知地厚天高的丫头。
想起离开山庄的那一日,我向他告别的那一日,他在我身后那一声轻笑,我并未听错,只是我从来都不曾多想。
这些都是我软磨硬缠,断断续续得知的,而我最关心的近邪如何受伤的经过,他说得更加含糊。
偷袭,夜袭,以多凌寡,对方狠辣机巧出手凌厉,不敌之下便先诈死,然后趁他观察蒙面死尸身份时,自背后一跃而起,狠狠击在他后心。
那是发生在大同府,至于近邪为什么会去大同府,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我又问他偷袭他的人什么样年纪,武功家数,他也是板了个死人脸,惜字如金。
越是如此,我越是心中惴惴,近邪为什么要对我隐瞒?有何难以告人处?
我相信我的师傅,但我不敢相信…那个人…
记忆里的初见,就曾惊慑于他的狠,对己狠,自然对人更狠,西平侯府前微笑出手,袍展微风袖拂流云,拂出的却是厉杀的死亡与血腥的摧毁,他的辣手,我亲眼见识过。
我知道他温柔微笑里,绽开的是亡命的决裂与嗜杀的血色之花,蹈死不悔百折不回烈霸之心,为达目的,从不惜轻贱生灵。
然而我亦知道他的好,对我的好。
他倾囊相授的绝世武功,他千里相伴的呵护温暖,荧荧烛火里的微笑低语,漫漫春光里的笑颜温存,和那些满江湖寻人打架的日子里,他时时在我身侧,招呼我的剑光血影,首先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