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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波心荡,寒塘侵梦冷
我本来指的是毒打我的黎宏,见他羞怒,才记起黎宏踹出的伤处都已被厚厚的裘衣掩住,连唇边的血迹都已被软玉拭得干干净净。
他只看到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甚至不知道我是穿着小衣被人拖了出去,更不知道我刚才快给冻僵,又生生地受了一顿毒打……肋
心中忽然有一线亮光电光石火般闪过,待要去抓时,一时又抓不住。
正失神时,淳于望又在问那黑衣人:“劫持小郡主,还有小郡主做成人彘的命令,也是秦姑娘下达的?”
黑衣人道:“是,要不是秦姑娘传来的消息,我们又怎知小郡主住在哪间屋?只是我们带给姑娘的药中,除了堕胎药,还有迷药,本来预备着给小郡主服用的,谁知小郡主居然没有服用,一给劫持便大呼小叫,早早暴露了我们行踪。”
我冷笑道:“哦,原来我给扭断了双手还有能耐做到这些事,看来我不是人,是神!”
淳于望紧紧捏着拳,还未及说话,身畔已有人叫道:“你不是人,不是神,你就是一狐媚人心的妖精!”
黎宏说罢,已奔到淳于望跟前,撩起衣袂跪下,指着我道:“殿下,你该看清这女人的真面目了!满口谎言,不择手段,卑劣,下贱,狠毒如虎,狡黠如狐!殿下,你还留着她,是打算断送你自己,还是打算断送小郡主?”镬
淳于望面色苍白,黑眸幽深,慢慢转向我,低低问道:“你有没有……可以让人信服的解释?”
让人信服的解释?
若他不信我,我怎样解释,只怕也无法让他信服。
我的确想离去,但我所有的言行,都似在为一场刻意陷害我的阴谋做着最好的注脚。
所以,我只能说道:“有人想要你杀我。”
淳于望雪白的面庞如结了一层坚冰,冰面上偏偏有裂痕隐隐,宛若快要碎裂开来。
他的嗓子已然喑哑:“我的确想杀你。即便你真的是盈盈,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盈盈了!当真……已经回不去了吗?”
我叹道:“相处这么久,难道你当真连我是不是你相爱三年的妻子都认不出?”
淳于望点头道:“的确认不出。盈盈就是再怎么变,我也想不出她怎会变作你这副歹毒的心肠。即使相思不是你亲生女儿,相处这么久,难道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疲惫道:“如果我说我真的挺喜欢那孩子,你会相信吗?”
淳于望正待答话,我的卧房中忽然传来软玉的一声惊呼。
转头看去时,只见软玉匆匆自屋中奔过来,手中捧着一样东西,战战兢兢递给淳于望,轻声道:“殿下,刚我去收拾屋子,多留了点心,结果……在软枕中发现了这个……”
是一个深棕色的小小布袋。
淳于望接过,瞥了我一眼,然后从中倒是几粒药丸和一张信笺。
他打开信笺时,软玉落泪道:“那信笺,我刚已经看了,是芮人写给夫人的。可夫人怎么会这么做?夫人……对小郡主还是很好的,小郡主更是把夫人当做亲娘看待,掏心掏肺地对待夫人……”
我看着她声情并茂的表演,用脚趾头都想得到那信笺的内容,冷冷说道:“若我有机会,必把你卖勾栏里去唱戏,也免得辜负了你这天份!”
淳于望的手指在哆嗦,忽抬眸,颤声低笑,“秦晚,你的意思,不但这个抓来的芮人在诬陷你,连侍奉你这么久的软玉也在诬陷你?这信笺墨迹早已干了,总不会是软玉刚写的吧?她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又怎会事先写下这信笺,诬你自行堕胎,又送你迷药,毒害相思?”
我忽然间说不出的灰心失望,便再也支撑不住,倚着那梅树慢慢滑落地面,按着冰冷的地面,轻笑道:“淳于望,幸亏盈盈早就死了。如果她没死,准会后悔嫁了这么个有眼无珠的混帐男人!”
黎宏怒道:“妖女,到这时候还敢用盈盈夫人还迷。惑殿下!你以为殿下真的已经给你迷晕了头,是非好歹都分不出吗?”
我原就和淳于望彼此敌对,即便有和睦相处的时候,也是暗存机心,应该从来没对淳于望抱过什么希望,但此刻他冷冰冰站在那里,冷冰冰盯着我时,我忽然又觉得好生失望。
可不曾有过希望,又哪里来的失望?
这清晨的阳光也太过炙。热了些,直直地打到了眼睛里,晃得我阵阵刺痛,扎得难受。
闭了眼,我点头道:“嗯……他分得出。分不出的是我。”
这时,只闻淳于望怆然道:“你为何不辩解了?说到你要害,你连站起来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勇气,只是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刚刚小产没两个时辰,便经历了这许多折磨,我并不是铁打的人。
看在他眼里,居然也成了我“认罪”的证据么?
他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分辨力,他信任他忠心不二的谋士和近卫侍女,而我只是满口谎言的女俘而已。
我阖着眼睛,叹道:“辩解也好,不辩解也好,我只是你抓来的芮国女俘,不是吗?”
周围长久的静默。
然后,他低哑地说道:“来人,把她……” 说了几个字,他又顿住。
我慢慢睁开眼,只看到他投在地面上的近乎凝滞的身影,在随风晃动的疏疏梅影中似正悲伤犹疑地不安摇摆。
他许久没能说出要把我怎样,却有一滴两滴的水滴,轻轻飘过雪白的衣袂,落到他脚边的影子上,慢慢地融入泥土,湮没不见。肋
黎宏膝行上前,一记记重重地叩着头,痛心疾首般高声叫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相思想想,难道真想有一天相思被这毒妇害成人彘?”
“闭嘴!”
“属下实在不忍眼看这等惨剧发生,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放过这妖女,请殿下先赐属下一死!”
“你闭嘴!”
淳于望高喝,嗓间有颤抖的哽咽。
又过了片刻,只听他淡淡道:“来人,把她……沉塘!”
不必有人过来动手,我的心便已冷了。
抿紧唇抬头盯向他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他垂着湿润的眼睫,发白的嘴唇颤了颤,沙哑道:“秦晚,我早就说过,你若敢害我的孩子,我会把你沉到梅林边的池塘里,司徒凌连你的尸骨都别想带回去!”
我咬牙道:“我在你这里失踪,他一定会为我报仇!”
他眸光蓦地惨淡,挥袖道:“把她……把她……”镬
他像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忽然别过脸去,竟没能再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黎宏已站起身,向旁边两名近卫一使眼色,立时便见他们过来,别过我的手,抽出腰带来紧紧地捆缚我。
我紧紧盯着眼前那个背对着我的男子,以及眼前纷纷扬扬如雪如絮般飘落的梅花,已是通体皆寒,脑中竟似抽空了一般,什么家国,什么抱负,什么情仇,一下子都飘得远了,半点也想不起来。
恍惚之间,隐隐听得相思似在她的房中咯地一笑,心中蓦地酸涩柔软起来,转头便唤道:“相思……”
黎宏忙冲上前,拿帕子塞住我的嘴。
他着实多虑了,此处连我的卧房算是近的,但相思的卧房在东边,还隔着一段距离,我这喑哑低沉的呼唤,她哪里听得到?
但就在他们拖着我向池塘那边走去时,已听得相思甜腻腻地在那边应道:“娘亲!”
我眼眶一热,忽然便很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样,看一眼她乖巧无邪的笑脸,最好能摸一摸她幼滑滑的小面庞,捏一捏她胖乎乎的小手,抱一抱她软绵绵的小身体……
挣扎着要转过身去时,黎宏已扬脚,重重地踹在我腰上,低喝道:“快带她走!”
两名近卫便加快了脚步。
我疼得吸气,却还是在惊鸿一瞥中看到了从屋子里急急奔出来的雪白一团。
她还那样惹人怜爱地甜腻腻唤道:“娘亲!娘亲呢?”
她应该并没有看到我,因为我听到软玉正迎上前笑着和她说道:“小郡主,你娘亲去那边了,我带你去找她……”
“哪里呢?娘亲刚刚明明在那里唤我……我要去找娘亲,娘亲说会带我去散步,带我折梅花……”
那甜腻腻的声音远了,不晓得是我被拖得远了,还是她被诱哄着走得远了。
我给拖曳在草地上,只看得到拽着我的两名近卫的脚,向前行走得很是仓皇;
身后,黎宏正紧紧跟着,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再从他布置得结结实实的天罗地网中逃走。
身上所穿的和淳于望、相思一模一样的雪白裘衣一路翻滚在落花和碧草上,已经脏污一片。
如果从不是一家人,再多一模一样的衣衫也没法让人与人之间变得亲近;就像淳于望曾让我不知不觉间贪恋的温柔和温暖,不过是彼此恋慕的假象而已。
只有相思……
她的情感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尚未给各式各样的心机和丑恶污。染,给我这个坏女人的,同样是一颗洁净无瑕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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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春水很快便已在眼前,盈盈碧色映着蓝天,宛若流动的软琉璃,却足以吞噬任何一个如我这般被紧紧束缚的生命。
曾经在意的,曾经厌恶的,舍得下的,舍不下的,都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做一个终结。
我不知该怨恨还是轻松,卧在池畔冷冷地盯着黎宏。
两名侍卫奔到稍远处寻来一块大石头,正合力搬过来。
黎宏蹲下身,惋惜般叹道:“可惜了这么个花朵般的女人,怎么偏要自己作死?”
我冷哼一声,只恨自己口中满塞着帕子,连啐他一口都做不到。
这一连串的事,即便不是黎宏安排,至少也与他有关。
淳于望枉自聪明一世,到底只相信他自己的心腹,绝对不会相信我这个女俘。
但相信或不相信,也没什么要紧
我本就打算离去,我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淡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可为什么心口只是闷疼的厉害,甚至远过于被黎宏踹过的伤处?
多半只是不甘而已。
竟被迄今为止完全不了解的敌手算计去了性命!
偌大的石头被搬到我旁边,黎宏亲自动手,拿了绳子把我牢牢地扣到那石头上。
我挣得满头汗水,却只换来黎宏一耳光重重地扇来,喉嗓间又有腥甜往外直冒。
他咒骂道:“贱婢,临死了也不安份!”
我本就已无力,再受了这么一记,更是头晕目眩,却隐隐又似听得相思在唤我,一声接一声。
“娘亲,娘亲……”
我有些疑心是不是听错了,但黎宏居然也惊慌地向梅林那边看去,急急道:“快,快扔下去,扔下去!”肋
“娘亲,娘亲……”
我听到相思的呼唤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惊慌;我甚至听到了她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软玉在焦急哄道:“小郡主,你娘亲不在那边!”
相思尖声叫道:“滚开!”
两名近卫已慌乱地将我连同大石抱起,用力掷向池塘中央。
风声掠过耳边时,我努力将头转向那边梅林,终于抓到了那团小小的身影。
她跑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忽然顿住身,惊恐地望向我,撕心裂肺地凄厉惨叫。
“啊……娘亲,娘亲啊——”
“扑通……”
我已重重地落入塘中,沉重的石头立刻带着我飞快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