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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抽,却又麻木般觉不出什么酸痛,低头答道:“若得边境绥靖,家中平安,早些将婚事办了也不妨。”
司徒焕点头,“算算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便是为国事烦心,也不能这样耽误下去。”
“是!”
“朕瞧着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前儿左仆射托了杨太妃来说,想把他孙女指给凌儿做侧夫人。可朕跟他提时,他却请朕为你们主婚。”
我微愕。
司徒凌少年成名,俊伟不凡,的确是很多京中闺阁小姐仰慕心仪的英雄人物。
左仆射杨晋是杨太妃的亲弟,也算是朝中很有份量的人物,不想居然舍得把孙女嫁给司徒凌为侧室。
“若是成了亲,多放些心思在家中。”
司徒焕慢慢地说着,原来浑浊的眼睛闪过些微的锋芒。
“俗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凌儿是夏王独子,年纪也不小了,虽有几个侍妾,却至今都不曾育有一儿半女。如今北疆还算安定,你可以把那边的事交给温将军、高监军他们,先顾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要紧。”
我心中一凛,却答道:“谢皇上关心,臣一定谨遵皇上旨意,尽快把北疆之事安排妥当。”
司徒焕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永儿说你伤病屡屡发作,平时也需得多多调理。”
我轻笑道:“些微小伤小痛,何足挂齿!想我秦氏五代忠烈,马革裹尸或伤病而亡的已有一十人。秦氏一门深沐皇恩,如今臣的长兄早逝,二兄瘫痪,幼弟孱弱,蒙皇上不弃,委臣于重任,臣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司徒焕微微动容,叹道:“你一个女孩儿家,也算是……难得了。”
他拍了拍我的臂膀,说道:“放心,老将军临终将你托付给朕,朕也便把你当女儿般看待着,绝不让你委屈着。”
我道:“皇上仁德,举朝称颂,万民景仰,臣又怎会委屈?”
他便沉默片刻,抬手道:“罢了,你一路劳碌,想来也累得很,早些回府歇着!”
我恭谨应了,又道:“听说德妃娘娘病了,不见外客,晚晚打算先去探了病再回去。”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五)
司徒焕神情间便闪过愠怒恼恨之色,但到底没有说秦德妃是给他禁了足才不能见客。
他略带不耐皱了眉道:“好,你去看望看望也好。朕倒也想知道,她到底……是哪里生了病!”
他的语气颇为不善,我只作未听见,告退出来,向守在奉先殿门口的大太监说道:“李公公,你方才听到了,是皇上让我去瑶华宫拜见德妃娘娘的。”
李公公目光一闪,干干地笑了笑,说道:“秦将军请!”
我便含笑举步,径自奔往瑶华宫。
走至瑶华宫宫门前,便有监守的太监犹犹豫豫地想伸出手拦我。
我站定身子,冷冷一瞥,叱道:“皇上令我过来探望德妃娘娘,你们也敢拦?开门!”
太监畏怯地缩回了手,踌躇地向外张望着,一时不敢应我,却也不敢拦我。
我哼一声,扬手推开站在门前的太监,一掌拍开宫门,快步走了进去。
沈小枫跟在我身后,却顿下身向那几个太监说道:“看什么看?如果不信,去问问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去。我们将军不在家,便敢这么着欺负我们德妃娘娘?摸摸自己脖子上,到底长了几颗脑袋!”
太监们面面相觑,声气便低了下来:“这个……大人,咱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不关咱们的事呀!”
沈小枫再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按紧腰间的宝剑跟我走入宫中。
未至德妃姑姑卧房前,便听见她压抑住的低低咳嗽,让我心里一阵发紧。
忙进去看时,姑姑正无力地倚坐在软枕上,推开侍女奉上的药碗。
她的长发披散,瘦削憔悴,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却娴雅端丽,依稀见得年轻时的天姿国色。
她身畔的两名侍女却是跟了她许多年的,转头见我来了,忙放下药碗行礼,眼圈却已红了。
只听她们呜咽道:“将军,你可回来了!咱们娘娘可给人冤死了!”
我走近德妃姑姑,轻唤道:“姑姑!姑姑!”
她的目光直楞楞的,不复往日的神采,我连唤了几声,她才像有点知觉,眼神恍恍惚惚地在我脸上飘过,轻飘飘地应了一声,低低道:“晚晚,你回来了?”
“姑姑,我回来了。”
我应着,伸手一摸,只觉她额上滚烫,身上赤烧,分明正在高烧之中。
刚刚我和司徒焕说德妃生病,原是过来探她的托辞,不想真的病得不轻。
侍女在旁禀道:“娘娘病了好几天了,守卫不让传太医,咱们的人也进不来。南安侯找人问明了病况,让大夫斟酌着开了药悄悄送进来,可一直不见效……上午太子回宫,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亲自跑过来吩咐了,这才传了太医。可娘娘她……”
我本待想问明那闯宫的男子送来的到底是什么信,才让一向宽仁的司徒焕这样大发雷霆,但见姑姑这般模样,也不好提起,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坐到床沿亲自喂她喝。
她似很厌烦,摇了头又要推开时,我柔声道:“姑姑,快先喝药。便是有多少不开心的事,也需等养好了身子再作计较。”
“不开心的事……”
姑姑怔怔地重复着我的话,忽凄然笑了起来,“难道这世间还有甚么值得开心的事?”
我呆了呆,劝道:“怎会没有值得开心的事?你看,二嫂已有六个月身孕了,眼看着秦家又要添丁;何况今年我又在家,等孩子生下来,大家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素素今年及笄,正预备物色人家,最好入赘到我们家,以后大嫂也有个依靠,大哥也不至于断了香火。小瑾这两年来没怎么发病,长得越来越壮实,前儿看他武艺,也大有进益。族里也有好几个后起之秀,这两年也越来越出息,应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咱们秦氏一门煊赫,深得皇上宠信,如今又后继有人,难得不值得开心?”
“秦氏一门煊赫……”
姑姑纵声笑了起来,却更是凄厉,喃喃地说着。
“秦氏一门煊赫,深得皇上宠信……”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捧起便喝。
低垂的眼睫下,有泪水一滴滴迅速滑落,滴在深褐的药汁里,然后被她大口大口地饮尽。
一时喝完,她的臂膀软软地搭下床沿,手腕一歪,空了的药碗便顺着床边滴溜溜地滚到我脚下。
而她再不看一眼,阖了眼睛像是倦极而睡,眼角却还是湿湿的。
我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出去,只唤来她的贴身侍女细问。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三公子,奴婢们也不是很清楚。那日早晨,娘娘正在院里折梅花,那个男子突然便出现了,我们过去时,娘娘惊得脸色都变了,正从那男子手中接过那封信……好像娘娘就看信的那么片刻工夫,便闯进来一堆人,说宫中有刺客,又有人说刺客是当年祈阳王的亲信,竟把那信也抢走了!”
“后来呢?什么时候下的旨意,要把我姑姑禁足?”
“娘娘好像受惊得厉害,后来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到晚上皇上过来,却是关了门和娘娘说什么,不知怎的就大怒起来,我们进去时,便见皇上发怒,要把娘娘关冷宫去。一群人跪了一地求了好久,皇上才怒冲冲离去,却下令封闭瑶华宫,不许任何人进出了……”
“姑姑呢?她有没有和皇上辩解什么?”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六)
“娘娘跪在地上,煞白着脸,什么都没说……后来人都走了,我们扶她起来,她还是整天都不说话,只是常看着窗外不住地掉泪……这些日子泪水都没干过的。”
我心里也忐忑起来,皱眉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从出了那事后,娘娘一直……一直不对劲。对了,昨晚发烧烧得厉害了,还说梦话。”
“梦话?什么梦话?”
“她……似乎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地在喊,子衍,子衍……叫了好几遍,我们把她唤醒了,这才没再叫……可烧得却更厉害了!”
子衍……
我心里一跳,忙道:“这事不许和一个人提起。记住,你们两个小心看护着,她清醒前别让其他宫人靠近!”
“是,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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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着一把冷汗,匆匆出了瑶华宫,还未及定下心神,一眼便见到司徒永正站在宫门前向看守的太监低低询问着什么。
一回北都,他再不像在外面那般随性。
锦衣华服,玉带金冠,举手投足稳健有,雍容尊贵,完全是大芮太子不容亵渎的合宜风范,丝毫不见一路相随间的谈笑不羁。
我上前见礼,“太子殿下!”
他负手站着,向我微微颔首,眼底却有着熟悉的明亮笑意。
“听说德妃病了,孤顺道过来问问她的病情。”
“谢太子关心!”
我垂头道谢,“既然太子已遣御医诊治,想来应该不妨事。”
司徒永点头,却轻叹道:“德妃娘娘待孤素来不薄,孤也盼她尽快好起来。”
我黯然道:“只怕另有些人,满心盼她再也好不了。”
司徒永皱眉,向我走近了些,看了一眼自觉退到稍远处的太监,低低道:“晚晚,此事可能与皇后无关。”
我深知他能有今日,全仗了端木皇后支持,也不好与他争执,只叹道:“秦家树大招风,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可怜我姑姑,无子又无宠,孤孤单单在这深宫里呆了半辈子,又得罪谁了呢?”
他的眸光一暗,待要说什么时,身后已有女子柔声唤道:“太子!”
抬眼看时,有女子肤凝新荔,腰流纨素,娉婷如水,袅娜而来。正是太子妃端木华曦。
我忙见礼时,她已站在司徒永身侧,微笑道:“秦将军不必多礼,你与太子多少年的好友,何必如此见外?”
我恭谨答道:“承蒙太子和太子妃不弃,从不把我当外人,秦晚感激不尽!只是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礼仪不可废。”
华曦浅浅一笑,剪水双瞳脉脉流转,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的眸光自我面庞划过,落在华曦身上,唇边已弯起笑意,问道:“华曦,已经看过皇妹了?”
华曦秀眉轻蹙,含愁说道:“可不是呢。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只是蔫蔫的,话都不想说。我待要细劝,又记挂着你还在等着,便先出来了。明日你忙你的,我一个人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司徒永点头,便携了华曦走向宫外。
二人俱是紫色锦袍,一个高挑俊美,一个纤纤袅袅,慢慢地融到渐深的暮色里,看着像一幅和谐的剪影。
听闻这华曦性情极好,温柔体贴,与太子司徒永情感甚笃,想着他们的婚事不过是两方势力在利益驱使下的结合,还能如此和顺,算来也是司徒永的福分了。
正想着时,司徒永忽回过头来,向我瞧我了眼,复转过头去,依然向前走着。
他的举止神色丝毫未变,可不知怎的,就在那一瞬间,他那身流光溢彩的华美蟒袍似在散发着浓浓的悲伤和无奈气息。
其实路上那个和相思玩骑大马过家家玩得不亦乐乎的司徒永,才是真性情的司徒永?
记忆里的他,始终更像个潇洒自若的少年侠客。
可惜,从皇子,到太子,然后到皇帝……
他始终身不由己。
但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随心所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