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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着妆台,慢慢地滑坐在冷硬的青砖地上,眼泪象泉水一般涌出来。
她止不住地哭泣,似乎要将积蓄了十多年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倾泄出来。
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着一个噩梦。这噩梦,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的心里充满了永远无法摆脱的忧伤、焦虑、惶恐与自卑,还有浓重的被遗弃感和罪恶感。
这种感觉,让她一直深深地厌恶着自己。她住在最简陋的竹庐,穿着最粗糙的衣服,夜以继日的练功读书,做阁中最出色的弟子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地压下心头的那块阴影,才觉得自己有资格在阳光下呼吸。
一直以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噩梦,为什么总是有着一种忧伤恐惧的感觉纠缠着自己。她没有办法象薛眉她们一样在长辈面前撒娇欢笑,也没有办法和除了薛忱以外的男子稍有接近。
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失了什么,可又隐隐觉得,将缺失了的东西找回来的那一天,她将会失去更多。
她也曾想探知这是为什么,可每次有了这个念头,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便会袭上心头,令她失去了揭开包在心房外那层坚硬的外壳的勇气。
可这一刻,她全明白了,全想起来了。
她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浸透衣襟,洇湿了青砖地面——
夜深沉,三更的梆鼓声悠长地在街道上回响。
谢朗在夜幕下游荡,偌大的涑阳,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更不知如何才能平息那直入骨髓的伤痛。
月光清冷,似乎在嘲笑他做了一个虚幻的梦。
蘅姐,你的心真狠啊。不不,你有心吗?
嘴唇被咬破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痛。他在涑阳城空寂的街道上拼命地奔跑,待跑到双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北塔山下。
幽幽夜色下的北塔,象一支长茅无声地指向夜空。他提着如铅般沉重的双腿,爬上北塔的顶层。
他在塔顶石窗的石台上躺下来,甚至没有将石台上的积雪拂掉。夜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他忽然希望这风也将自己卷走,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会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尊她为“师叔”;会拖着吕青一起跳下那石桥;会在受伤后听从她的安排,让她一个人上京。他不会对梦魇的她充满了好奇;不会跳入河中,只为捞回那两盏河灯;不会因为能改口叫她“蘅姐”而暗中欣喜;更不会因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心头狂跳
她是清高孤傲的一阁之主,他是春风得意的驸马郎。他们,本就是天上的参商二星,永远不应该有任何交汇的可能。
一切可以结束了。
当东面的天空露出淡淡的鱼白色,冻得几乎僵掉的谢朗“啊“地大叫一声,猛然坐起,不停抓着凌乱的头发,将疼痛欲裂的头埋在掌间。
枯树上栖息的寒鸦被他的叫声惊得成群飞起,过了一会,空中传来数声熟悉的雕鸣。谢朗木然地抬起头来,大白和小黑几乎同时落在石台上。它们并着肩,亲热地来啄他的衣裳。
谢朗呆呆地看着小黑,正想一脚将它踢开,塔下传来薛忱恼怒的声音,“裴姑娘,麻烦你帮我把他揪下来!”
谢朗冻得全身发麻,裴红菱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拖到了北塔下。
“三妹呢?!”薛忱厉声而问。
谢朗斜靠着石塔,并不看他,冷冷道:“不知道。”
薛忱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薛忱守了薛蘅半夜,直到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才去睡了一觉。还没睡醒平王便来敲门,他想起薛蘅的叮嘱,给平王号了脉,仔细询问一番,觉得事有蹊跷,正想过去找薛蘅商量,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平王禀报:薛阁主和谢将军不见了。
薛忱和平王起始都以为谢朗又带着薛蘅跑了,可平王向来谨慎,仔细问了侍女一番。侍女们当时也在歇息,但其中一人睡得较浅,朦胧中隐约听到隔壁房中谢朗和薛蘅似乎起了争执,然后便似乎听见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薛忱一听,五内俱焚。他只得赶回谢府,带上小黑,又请裴红菱指挥大白,让它们在空中寻找薛谢二人的踪迹。寻了一天一夜,这才在北塔发现了谢朗。
这刻谢朗的表情和语气加剧了薛忱的担心。他耐着性子问道:“明远,三妹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她。”
谢朗仍不看他,冷哼一声,“她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她是天清阁阁主,交游广阔,有那么多的江湖朋友,谁知道她又去见哪个张兄王兄?你不是她二哥吗?为什么来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薛忱气得冷笑,片刻后,忍不住说道:“不相干的人,她会为了替你洗冤,差点连命都丢了?!”
谢朗一愣,半晌,冷冷道:“那只不过是陛下下了圣旨,她忠心耿耿办事罢了。”
“喂!谢朗!你是发神经,还是良心让狗吃了?!”裴红菱终于听不下去了,指着谢朗大骂。
薛忱涵养再好,这刻也捏紧了拳头,冷声道:“哑叔,麻烦你帮我揍醒这狼心狗肺的小子!”
哑叔“啊啊”应着,将薛忱放下,大步过来,一把将谢朗拎起,提手便是一拳。谢朗身手本就不及他,又冻了大半夜,无力反抗,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连步后退。
还没等他站稳,哑叔的双拳又连环击来。谢朗勉力招架,但仍被哑叔最后一拳击得向后直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石塔,危急之下,他展开“千斤坠”功夫,双足牢牢地钉在地上,才免去一厄。
他急怒下大声说道:“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是回孤山也好,还是去找那张若谷也好,又与我有何相干?!”
哑叔气得攥紧拳头,便要再打。薛忱怒道:“哑叔!不用打了,不值得!”
哑叔愤愤地退回薛忱身边,裴红菱对着谢朗“啧啧啧”地连连摇头,“谢朗,你太让人失望了。”
薛忱盯着谢朗,直看得他头皮发毛,末了才冷冷地说道:“她是怎么待你的,你摸着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
谢朗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薛忱不再看他,道:“哑叔,我们走!”他一声呼哨,小黑便跳到了他肩头。大白骨碌碌的眼睛看看谢朗,又看着小黑,满是不舍之色。
小黑跳下薛忱的肩头,飞掠向大白,薛忱一声厉喝,“小黑!”小黑吓得一拍翅,在空中转了个圈飞回来,跟着薛忱往山下飞,只是不时回头看一看大白,凄哀地叫上一声。
裴红菱抚摸了一下烦燥不安的大白,又瞪了谢朗一眼,恨声道:“你吃错药了不成?!”说罢,急急提步,追向薛忱,“喂!等等我!”
哑叔奔得极快,裴红菱怎么也追赶不上,眼见就要失去薛忱的影子,她急得脚下一踉跄,跘倒在雪地中,啃了一口的雪泥。
“死薛忱!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不用我指挥大白了,你就这样对我,没良心!”她气得吐掉口中的雪泥,拍着膝盖上的雪渍,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刚站直,抬起头,正对上薛忱温和的眼神。
她的心“咚”地一跳,哑叔的面容也看不清了,远处的屋舍、近处的树木都是模糊一片,只有他清俊的面容在无限放大——
“裴姑娘!”
薛忱唤了几声,裴红菱才回过神来,忽然间连脖子都红了,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轻嗯一声。
薛忱觉得十分奇怪,这咋咋呼呼的姑娘怎么忽然忸怩起来了?但这刻他急着去找薛蘅,也没有细想,和声道:“裴姑娘,多谢你帮我找人,我更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只是我现在要去找三妹,就此别过,以后若是裴姑娘有兴趣到孤山游玩,我一定尽地主之谊,以报裴姑娘救命之恩。”
裴红菱仍低着头,好半天才轻声问道:“我若去孤山,你真的会陪我吗?”
“当然。”
裴红菱忽地抬起头来,笑吟吟道:“你说话算数?!”
薛忱望着她如花笑靥,心中有片刻的恍惚,柔声道:“一定。”
九十、旧事如天远
“别吵我”谢朗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可腿还是被硬硬的东西不断敲打,他吃痛下猛地坐起,右脚一抬,看清眼前之人,讷讷道:“单爷爷,您怎么来了?”
单风背着手站在床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道:“我不能到你家里来吗?”
“不是。”谢朗从床上跳下,恭恭敬敬地端来椅子,又为单风沏上一杯热茶。
单风环顾室内,问道:“你媳妇儿呢?”
“啊?”谢朗心头一跳,张大了嘴。
单风不耐烦地说道:“她娘没当阁主之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还不叫她来拜见我这个老头子?”
谢朗愣了片刻,尴尬得低下了头,好半天才闷声道:“她不是我媳妇儿。”
“不是你媳妇儿?!”单风面露讶色,“不是你媳妇儿,你去长老大会把她抢走做什么?我刚回涑阳便听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高兴得不得了,想着你小子有本事,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天清阁的阁主抢了做媳妇儿,这才跑来,想让她给我敬杯茶。你竟然说她不是你媳妇儿?!”
谢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单风眉头一皱,“吵架了?”
“不是。”谢朗脖子涨得通红,硬梆梆回答。
单风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数圈,忽然一腿飞出。总算谢朗心中还有一丝警惕,胸口微缩,右臂同时挥出,架住他这一踢之势。
单风喝了一声,出腿如电,待谢朗连退数步,他一套长拳如风轮般挥出。谢朗凝定心神,见招拆招,砰砰砰,声响不绝。
两人招数迅捷绝伦,片刻间便对了三十招。到得第三十招,单风一声大喝,猛然收拳,谢朗猝不及防,来不及收力,向前扑了一步才站稳身形。
单风摇头,冷声道:“这段时间没练功?”
谢朗想起自己这段时日消沉颓废,未免太对不住这位恩重如山的授业老人,不由满面羞愧地低下了头。
单风却忽“啊”地一声,呲牙咧嘴地在床上躺下来,嚷道:“唉呀,果然人老了不中用了,过几招就腿疼。来,小子,快给我捶捶腿。”
谢朗忙拖了椅子坐在床边,用心地替他捶腿。
“舒服”单风眯起眼睛,极为享受的样子,过得一会,又叹了口气,“有个人给自己捶腿就是好啊!唉,只怪我没福分,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
谢朗忙道:“单爷爷,您还是听我的吧,搬到我家来。您一个人住,我放心不下。您在这里住着,也好让我尽一尽孝心。”
“算了,我一个人住惯了,天天看见年轻人在眼前晃荡就心烦。”
过得一阵,单风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要是当年我没有和我那小媳妇吵架,重孙子肯定也有你这么大了,也不至于到现在连一个捶腿的人都没有。”
谢朗听他言中无尽伤楚之意,这又是他首次在自己面前提起旧事,忙问道:“为什么会和她吵架?”
单风叹道:“现在想来都是不足一提的小事。只怪我当时年轻气盛,她是世家小姐,自有她的难处,可我不知道体谅她,把她气跑了。唉”
“那后来呢?您没去找过她?”
“找了。可过了半年才去找的她,她已经被她爹娘逼着嫁给了别人。”单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苍老的声音饱含痛悔,“只能怪我自己,年轻时太任性,不知道珍惜。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谢朗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单风张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闭上。
“少爷,方先生派人送来的帖子。”小柱子将帖子奉给谢朗,便赶紧溜出屋子。小武子凑过来,低声问道:“还是老样子?”
“比前几天倒是好些了,不过还是喜欢发呆。总而言之,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二人正说话,忽听屋内谢朗唤道:“打水!”
谢朗沐浴更衣,穿戴齐整,到马厩牵了马,正要出大门,便听到谢峻严厉的声音,“站住!你去哪里?!”
谢朗忙回过身,从袖中取出方道之的帖子,毕恭毕敬奉至谢峻面前,不敢抬头看他的面色,“方先生请孩儿去他家一趟。”
谢峻看了帖子,面色稍霁,道:“你早就应该去拜谢方先生,闯了那么大的祸,若不是方先生,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不争气的东西!”
谢朗神色黯然,垂手道:“是。那孩儿就去了。”
“记住,你现在是卧病在床!”
“是,孩儿知道。”谢朗退后几步,戴上风帽,才转身离去。
“不争气的东西!”谢峻望着他的背影,恨声骂了一句。
二姨娘走过来,柔声劝道:“老爷,明远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