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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额头触在了地上,俯身央告。
“说完了?”长平王的目光终于离开书卷,挥挥手,“花盏出去。”
伺候巾帕茶水的正是花盏,闻言立刻行礼告退,飞快出屋下了楼。底下候着的小双子立刻迎上去,眼睛往楼上瞟,“师傅,又是那个兔崽子留下了?呸,不声不响的讨好了王爷,觉得咱们都失势了么?”
花盏一巴掌拍在跟班脑袋上,“噤声!慎言!再敢这样我劈了你,滚下去。”
小双子垂头丧气一溜烟跑了,花盏抬头看看楼上灯火,一言不发,回到值房里休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像他这样是皇后直接指来的自不必说,近来日子不好过,可以前和他屡屡作对的六喜,甚至很有人缘的连荣,也都没因此得利,反而是不起眼的至明越发和王爷走得近了。花盏暗暗叹了口气。
楼上,内侍至明得了吩咐,正在替主子问话。
“佟二小姐,容咱家替王爷问问你。西芙院佟姑娘是王府的人,王爷待她好与不好,外人管的着么?就是娘家人不懂规矩跑来询问,那也该是佟太守佟太太,轮得到你吗?从没听说过姨妹跑到姐夫跟前鸣不平的,何况西芙院佟姑娘不过是个婢妾,你连姨妹也算不上,到底仗着什么来这里说话?你和咱们蓝妃相好,她眼下又替王妃理着内宅,大小事情都能拿主意,要是你觉得姐姐在府里不好过,怎么不去求她照看,却越了她直接来找王爷。再者,你哪只眼睛看见佟姑娘过得不好了,拿这个说事,有什么别的居心吗?”
内侍阴柔的声音虽然失了男子浑厚,其实还是很悦耳的,吐字清晰,便是质问也并不咄咄逼人,还保持着得体的语气态度。然而,这一声声的听在佟秋水耳中,却扎得她几乎抬不起头。字字句句,都将她问得低到泥沟里,似乎她有多么不堪,多么龌龊。
这个内侍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来寒碜她?他知道青州时候的事么,就信口乱说。
“这位公公,您误会了,民女没有任何居心,要是做了不妥当的,也只是关心则乱。您”
“他在替本王问话。”罗汉床上端坐的男人,语气冷淡地打断了她。
佟秋水顿时感觉到生平从未有过的羞辱。
极力忍住几乎夺眶的泪水,她深深垂着头,低声道:“王爷,民女民女鲁莽了,请王爷降罪。”她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补充,“犯错的是民女,请您不要怪责姐姐,她向来绵软管不住人,是民女自己硬要来打扰王爷的。”
“这么就认错了?你们姐妹倒都能屈能伸。”长平王的语气里并不见一丝温度,比方才还要冷,“一盏茶工夫到了,你还想留下来么?”
留下来?
佟秋水愕然抬头,不明白长平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时候到了,看他这半日对她冷冰冰的态度,不是该立刻撵她走了么,还问什么
她对上长平王乌沉沉的眼睛,看不懂那眼里的意味。墨云色的袍子在烛火下流光溢彩,衬得他异常俊美,宛如天神。
“王爷我”
“你深夜来此,本就打算留下来,不是么?”
“我”
佟秋水发现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的加快。被当面揭穿,她羞窘地满脸通红,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京里住了一段,听好些人说七王爷风流好色不学无术,她竟不知道他这样尖锐犀利。
长平王突然弯了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晶亮非常。
“你怎么不拒绝?”
佟秋水喉咙发紧。她看着他的笑容,那淡淡的,却可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都自惭形秽的笑容,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不拒绝?本王可没有勉强你。”
佟秋水心跳如擂鼓,震得自己胸口发疼。只是几息的时间,却比一生还要长。
真的不拒绝?
不拒绝吗?留下来吗?
如果留下来,是不是姐姐就可以好过一点可是他这样的态度,似乎并不将她们姐妹放在心上,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但不留,他是开了口的,受到拒绝会不会生恼,从而迁怒姐姐?可,留下来,留一晚,就是留了一生
心中不断天人交战,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摇摆不定。
要在这府里过一生吗?像许许多多没有名分的姬妾一样,卑微,低等,或许,还不如姐姐
“嗯?”
一声漫不经心的询问,将她从片刻的恍惚中惊醒。再次对上那双漩涡一样深邃幽暗的眼睛,她倏然一震,剧烈跳动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王爷”她喃喃。
长平王唇角的笑容消失了:“既然不想走,就留下吧。”
“王爷!我没有不想走,我是”
我是来给姐姐求情的。后半句,她却在他的灼灼注视下吞回了肚子。一盏盏烛台将屋子照得透亮,他的眼睛却比烛光还亮,被他盯着,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表达正确的意思。
“民女听命。”
她伏下身子,早已被风吹散的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烧红的脸。
长平王起身趿鞋,大袖飘飘进了里间。
佟秋水耳边听着答答的脚步声远了,抬起头来,看见左右晃动的珠帘晶莹耀眼,看见名叫至明的内侍面无表情睥睨于她,像看着一只蝼蚁。
她呆了一瞬。
至明缓缓说:“小佟姑娘,起来,随咱家走吧。”上扬的,高高在上的语调。
小佟姑娘
方才,她还是佟二小姐。这一个称呼的简单变化,已经昭示了她再无后路可退。从此,从此她便也是和姐姐一样的人了。
空落落的,迷茫的,她跟着问了一句,“去哪里?”
至明扬脸几步跨到外间去,无声的脚步像猫儿,只用一个淡漠的眼神示意她跟上,“自然是去洗浴更衣,才好入内伺候王爷。”
佟秋水呼吸一滞,转头看看珠帘仍旧晃动不止的内室,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匆匆起身,追了至明下楼。
佟秋雁仰面躺在床上,膀子上还有残存的疼痛,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她也没有盖被子。
但是黑暗和寒冷都不算什么,她心里头烧着一团火,一直烧到眼睛里,让她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床帐上弯弯曲曲的花纹。肩头有清凉的草药香气,是医婆涂的活血药膏,她嗅着那香气,在暗夜里静静的躺着,等着。
等天明。
外间传来小丫鬟均匀绵长的呼吸,小孩子跑了半夜,又惊又怕的,带回来二小姐已经进楼的消息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佟秋雁就一声一声的数着她的呼吸,从一到十,到百千万,睁着眼直到大风渐歇,窗纸发白。
吹了一夜的风,乌云早该散了吧,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几乎在窗外透进第一缕微光的时候,佟秋雁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地,穿鞋,推开已经糊死的窗子,丝毫不管蛮力带坏了窗纸。
碧空如洗,鱼肚白越来越亮,真的是一个好天。
院里早起的婆子丫鬟悄悄来回,轻手轻脚的做事,看天色,王爷该是已经出府上朝去了,这时节,想必早已进宫了吧?
外间小丫鬟被推窗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走进来,意外地发现主子唇角竟是上扬的。
“姑娘?”小丫鬟疑惑的叫了一声,再次用力揉了揉眼睛。
她看到主子转过脸来,神情是悲戚而焦灼的,并没有在笑。方才看到的,该是睡迷眼花了吧?
“姑娘,早晨天冷,您站在那里要受凉的。”她尽职的提醒。
佟秋雁嗓子有点哑,“这点冷算得什么,昨夜二小姐在锦绣阁外那么久,才真是冷天亮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小丫鬟被主子哀戚的声音弄得不好受,“要不,奴婢这就去看看吧?”
“春芳,多谢你。多穿一件厚衣服再出去。”
“嗯。”小丫鬟感动地答应一声,飞快去外头穿好衣服洗了脸,开门跑出去。佟秋雁站在窗边看着她出院,望望被大风吹光了叶子的花木,凝神沉思。
正屋的门啪的一声开了,锦裘裹身的祝氏掀帘子出来,深吸几口早晨清冷的空气,笑吟吟看向东厢房窗前默立的佟秋雁。
“佟姑娘今天起得真早。”言有所指。
佟秋雁隔窗欠身,“祝姐姐也比往日早。”
祝氏直截了当:“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家二小姐么,昨晚在王爷那边跪了许久,可别熬坏了身子。哦,对了,听说后来被王爷传进去了?佟姑娘,你也不拦一拦。”
佟秋雁捏紧了衣袖,自持道:“姐姐说笑,王爷做事岂是咱们可以随意阻拦的。”
“我说的是你怎么不拦你妹妹。”祝氏促狭地笑着,“谁让你去拦王爷了。娇滴滴的美人儿在门外吃风,王爷能不心软么。倒是你,昨晚从头到尾就没见你去过锦绣阁。要是早点把你妹妹劝回来,哪来的这档子事呢?可说的,咱们院子又要添人了。”
院子里来回做事的仆婢们动作就都慢了下来,本该端东西离开的人也故意磨蹭,尽都支着耳朵听。佟秋雁欲待关窗不理,可祝氏当着人说的话实在难听。
“祝姐姐,我们姐妹的事不劳您关心了,我和妹妹行得正走得直,任凭别人怎么议论,我们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祝氏大声拍了几下手,“听说昨儿你去闹蓝妃,吃瘪回来了,可见你妹子虽然跟着蓝妃一起进府,却不是她安排给王爷的。你们同乡情意深重,佟二小姐却背着她挖墙脚,啧啧,还真是无愧于心。可怜蓝妃对你颇多照顾,还怕我慢待了你,却不知照顾出一对儿祸害来。”
“祝姐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佟秋雁忍无可忍。
“我自然知道自己说什么,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佟秋雁咬了咬牙,啪的一声关了窗子。
后院有早起的姬妾闻讯走过来,三三两两站在过道上看两人口角,待佟秋雁关了窗,有人走上来问:“怎么了,佟姑娘平日没发过脾气,这是为了什么?”
祝氏冷笑一声:“没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倚仗,脾气自然就见长了。你们等着看吧,呵,以后且有她发脾气甩脸子的时候呢。”
有不知道昨晚之事的就左右询问,知道一些的,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绘声绘色描述,嘁嘁喳喳的碎语不断,像是夏日早起聒噪的鸟鸣。正说着还没散去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佟秋雁房里的小丫鬟春芳蹬蹬蹬跑进来,口里叫着“姑娘”,只朝院中众人胡乱福了福身,就一路冲到房里去了。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大家面面相觑,祝氏嘴角噙着冷笑,不咸不淡地看着门窗紧闭的东厢房。不一会,房门大开,佟秋雁发髻光滑,衣饰整齐的走了出来,步子轻盈端正,看见祝氏还欠了欠身,仿佛方才一切全未发生。
众人正在纳罕,院外却又走进人来。
是锦绣阁的至明,带了两个小跟班。众人便都朝他含笑点头,祝氏站在正屋台阶上,牵起嘴角问道:“公公是来传王爷话的么?”
“祝姑娘有礼,正是。”至明只和祝氏欠了欠身,便走到院子中央高声,“佟姑娘自今日起便是佟姨娘,下午新院子收拾出来即刻搬走,这里的屋子给小佟姑娘住,请各位相互照应。”
这显然是个意外的消息。
众姬妾中有的人露出惊讶之色。祝氏呵呵笑道:“佟姨娘,高升了,一路好走,以后还请多多提携。你放心,你妹妹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的。”
佟秋雁朝至明福身:“多谢公公传信。”
至明侧身:“当不起。”说罢,带着人转身走了。
佟秋雁略有尴尬,至明传的话是关于她的,可从进院以来就没拿正眼看过她。她站直身子,将心中不快压了下去。
转头去看众人,虽然祝氏依然那么讨嫌,虽然好几个人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怜悯,让她心生疑惑,可是,还是有人艳羡嫉妒地看着她,目光中既有讨好,又有藏不住的敌意。
这就够了。
她朝祝氏微微一笑,“多谢姐姐往日照顾,以后我妹妹来此,我相信您一定能照顾好。”
“嗯,这倒是像个姨娘的样子了。”祝氏扬了扬眉,朝大家挥手,“都散了散了,别在这碍佟姨娘的眼,人家正在兴头上。”说罢甩着帕子转身回了屋。
西厢房那边住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王氏,沉默的三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院子里嘈杂半日也没出来,这时候只是推窗看了看,然后就关了窗,再不理会。
佟秋雁对王氏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可在她刚提了姨娘的时候,王氏竟也没给她正眼,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姬妾们三三两两的散了,瞬间走个干净,并没有人上前给她祝贺见礼,她甚至看到有两个人意欲过来,却被别人拉走。前院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做活的婆子,唯有她一个呆站着。朝阳从东方露了头,天气仍是冷的,她打了一个寒战。
“姑娘,回来暖暖吧?”小丫鬟在屋里轻轻叫她。
暖?暖什么暖,屋里连个小炭炉都还没有呢!佟秋雁觉得这丫鬟实在是太蠢笨了,只知道说不合时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