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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鱼大哥。”她看了眼他身上华丽的服饰,又轻声转口道,“鱼公子… ”
虞从舟的手微微有些抖。从前她叫过他“从舟哥哥”,他不允许,她就再也没叫过他的名字了,她一直按他命令的,只称他为哥哥,顺溜的仿佛出自她的本愿本心。而如今… 她再用任何称呼叫他,在他听来都只是由近而远的渺茫。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仔细地打量他。那般凝望,他甚至以为她要想起他了。
她果真想起他了,脆脆的一声问道,“公子,你就是昨日、在罄茶楼二楼望台上的那位公子吗?”
“昨日”二字,又让从舟心头一怔。昨夜她神志恍惚,他还抱了一线希望、或许她仍是陷在自己的梦境里。而今日这一问,如此清晰。她的记忆竟然回到大梁劫刑场的那一天了吗?那是……七年前?
七年前,在魏国大梁匆匆一瞥,他并未记牢她少年时的容颜,以致后来在邯郸重遇,他完全没有将她和那个蓝衣少女联系起来。而那时在刑场她抵死拼救范雎,他以为她从未分神看过他一眼,难道潜意识里,她早已记住他?
他懵然点了点头,忽然看见她灰白的唇色,想起她昏迷几日中,只吃了点薄粥,一着急说,
“窈儿,你饿了吧,我马上叫些吃的来。”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又说了一遍,“我不叫窈儿。”
他轻叹一声,转身出门传些吃食。再回来时,他慢慢走到她榻边,蹲跪在她身旁,双手拢住她的手道,
“你听我说,从你在大梁劫刑场那日到如今,已经过去七年了。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你只是… 你或许是失忆了。”
她眼中起了惊漩,紧紧盯着他,虽然眼波中满带疑惑,但她未发一问。
他的鼻尖贴上她的手指,仍旧坚持说道,
“在那七年中,你找到了家人,你不是无名无姓的孤儿。你姓楚,你叫楚姜窈”
……
第二日清晨,赵王宫。
蔡小六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赵王寝殿,轻声道,“王上,虞上卿… ”
“他来了?”
“他寅时就在清攸殿跪着了,小六要给他通报,他说不用,怕吵醒王。”
赵王深深叹了口气,此时宫中传来辰时的钟声。他起身穿了锦袍,向清攸殿行去。
他脚步轻缓,在清攸殿里荡起薄薄涟漪。虞从舟抬头看见是他,却立刻伏跪得更低了。
赵王淡淡笑着,说,“从舟,此番痛击秦军、令石匣顺利解围,你与赵奢都立了大功,我正在想,该将哪里封作你们的养邑。”
虞从舟仍旧低伏着没有言语。赵王知道终究绕不过他的心结,便替他开口道,
“听说,你在骞岭处死了一个女子、是秦国间谍?……是你府中的楚姜窈?”
“王…”他终于发出一声,手指抠在地面青砖上,“从舟犯了欺君之罪… 她其实并没有死。”
赵王浅笑无声,看着他、睫毛轻眨,“我料到。”
虞从舟惊讶地一抬头,“王…?”
赵王踱步向前、迎着他的视线,“从舟,我们相识几年了?”
“…十七年?”
“十七载,还不够让我了解你吗?”赵王眉目淡然、语声清明,“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的心绪。别人都道你理智果断,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你情动的样子。但我知道,其实、你是个以情御心的人。”
以情御心……虞从舟仰望着赵王,不禁眼眸酸胀、眼前世界皆成水蒙一片。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无可解述的猜忌、痛郁、懊悔、祈求,都经不起这个温和声音的轻轻敲击,訇然碎落一地。
“王,我想保住她… ”他恳求。
赵王低头看着他,他明白王是在向他要一个理由。他挣扎许久,却想不出如何辩解,只是埋首说,
“她或许… 不是间谍。”
“‘或许’?也或许、她就是间谍。此是乱世,各国朝堂、可有放过任何一个稍有嫌疑之人?”
虞从舟心中骤痛。他明白既惹伏间之嫌、即便是冤狱,也难有生还之路。连为其开脱袒护之人、也往往会被牵连致死。但他总是存了这一丝执念,若要让窈儿在赵国平安,必须求得王上的宽纵。
“王,求你,留她性命… 要从舟做什么都好。”他的音调中带着不安的破音,语声却愈发执着。
殿中寂静良久,久得从舟都似要陷入昏冥。
“留她一命?她不是已经被你处死了么?”赵王故作疑惑,嘴边弯起一个略有深意的笑容。
虞从舟怔了怔,这才明白赵王是答应成全他、放过姜窈。赵王抬手扶起他说,“方才你说的那些,就只有你我听见,不用让第三人知道。”
虞从舟无语凝噎,欲行礼叩谢,却被赵王伸手拦住。赵王凝着他说,“我不要你跪我。你陪我去紫竹林里走一走。”
他们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在紫竹林里漫行。
天空如洗,竹叶似霞。一番湛蓝煜紫、本是分外妖娆,但二人立于其间,却化了魑气、漫成湝湝仙境。
虞从舟想起方才相识十七年的话,慨然道,“从舟虚度二十三载,竟然已有四分之三的年头、能与王相识相伴。”
赵王似乎不屑,“这有何稀奇?”
“难道,还有人比我识得王更久?”
赵王转过身,看着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抒怀一笑,伸手轻轻搭在他的双肩上,“四分之三、并没什么稀奇,是因为将来,这个比例只会越来越大。”
“从舟… 我始终信你… 若你信她,我便放过她。”
赵王靠得那样近,从舟寂静一笑,眼眶微红。他在赵王面前伫立低首,不退不避……
竹林小道并不算深,在幽幽宫中却是仅有的绝世仙谷。两人身上渐渐沾染竹露,湿襟湿颈。而酥风轻拂、似懂王意,惹动竹叶在四周簌簌有声、柔柔打圈……
末了,赵王轻无痕迹地说,“从舟,如果将来、我发现你也是间谍、出卖了我,你说我会不会杀了你?”
虞从舟向后退了退,从赵王手中抽出身,轻声道,“王是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像我这般感情用事。杀敌安邦,是王的职责。”
从舟静静侧过脸、扬起羽睫,隔着紫竹叶看进赵王的眸道,
“王,你若对从舟起了疑心,从舟看着你的眼睛也会知道的。我自会自尽了断,以解君忧”
……
回到弥叠香园,虞从舟远远看见楚姜窈站在园中,她伤口未好,倚身在一棵柳树边,眺望园外的屋宇楼阁。
一阵清风,惹得白衣飘飘,翠柳依依。只是她一个剪影,已令他心起涟漪。若从前他就与她相守在这个小园中,没有外面那些是非,今日又会如何?
他走近她。她回头见是他,睫翼微闪,眼神微乱。或许是昨日他那一番‘一夕七年’的话吓到了她。
“这里究竟是哪儿?怎么不像魏国?园里园外的人,说的方言也好奇怪… ”她懦懦地问。
“这里是赵国,赵国邯郸。”他望着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赵国?”她显得有些激动,“你究竟是谁?”
“我… ”他身上无力,心中不知该做何想。‘你究竟是谁… ’,这也曾经是他最想要她回答的。
“我叫虞从舟。我是赵国上卿。”他缓缓答道。
“赵国上卿?为什么那日你也会在大梁?!”她微红了眼眶,略有警惕之色,似乎联想到范雎受冤的缘由,退开两步容色静肃道,“……我是魏人,从小就在魏国,现下为何会在赵国?”她不等他作答,又说,“既然范大哥去了秦国,我便也去秦国。我对甘叔叔发过誓,一辈子要保护范大哥安全。”
她抿着嘴,强撑着身体一跛一跛绕开他走向小房。虞从舟按捺不住心中翻搅,一把揽住她双肩说,
“你不是魏人!你也不许去秦国!你是赵人,你的父亲、姐姐都是赵国人!你只许留在我身边!”
似乎他说的事每一件都出乎她的想象,她已接受无力,她凝眉一笑,诘问道,“我是赵国人?你确定?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用力想拨开他的手掌,却做不到,她一抬眼盯着他说,
“不管我是哪国人,我不认识你,我为何要同你在一起?”
一语中的,从舟哑然。他凭什么要她和他在一起… 从前的楚姜窈似乎天天都想腻着他,他又将那时的她逼去了何处?
“……因为,你姐姐临终,托付我照顾你。”
这从前的因缘,如今只是个空洞的借口。但现在他只剩这点借口。
“我没有姐姐。你乱讲。为什么你说的,我全都听不明白。”她语音平缓,眼神却没有温度,她屈身行了一礼,道,“谢谢公子救了我。但我如今必须要去找范大哥。”
虞从舟渐渐松了手,声音在艳阳下却愈发清冷、似乎他早已站错了季节,“你的记忆里难道只有范雎了么?一点空间都不留给别人、都不留给我?”
他眼中哀凉,嘴角却弯起一点笑容,“就算如此,你现在也只能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是你‘范大哥’的亲弟弟。他回来找我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
原来这才是最好的杀手锏,她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亮,回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像在搜索美玉与赝品中的毫厘之差。
他喜欢她眼中泛着光芒的样子,尤其是看着他的时候。他笑意渐浓,从怀中摸出那支娘亲留给他的碧玉鹿笛,递到她眼前说,“唯恐你不信,这是哥哥留给我的信物。”
他说的那样真实,几乎连自己都信了。
从前,他恨她诸多欺瞒,而今,他只想让她信了他的欺骗。
楚姜窈果然满眼惊诧,再不挣扎要走,盯着那笛子口中自语道,“鹿笛……竟然另有一支?”
她立刻伸手入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但一阵摸索后她眉间紧锁,神色惊慌。虞从舟向她走近一步,又从怀里摸出另一支细一圈的鹿笛,轻声对她呵气耳语道,
“你是在找这一支么?”
楚姜窈抬眼看到那笛子,立刻凝上他的眼,那一脸好奇又震惊的样子,让虞从舟心里乱飞的哀鸿顿时舞成了小蝴蝶。他笑得魅惑又温宠,独独等她下一句:
“这支笛,怎会在你怀中?”她果然问道。
“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的?你乱讲… 这是范大哥最珍惜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转赠他人… ”她竭力否认,但定力渐弱。
“因为我不是‘他人’。”从舟这时才明白、谎言一旦开始,便再也收不住口,他一辈子也没说过谎,现在竟只想在她面前执着地做一个小人,“窈儿,真的是你给我的。你只是不记得了,但过去的那几年里,我们朝夕相处,不管我回到邯郸、还是行军在外,你都一直陪着我。我们没有分开过,以后我也不要和你分开。”
他轻轻握上她的手,她懵然想抽出,他却握得更紧。她不再动作,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捧起她的手,将他自己那支粗一圈的鹿笛放入她掌心说,“这支你留着。”
她握着手中陌生又熟悉的玉笛,幡然抬眼道,“那我原本那支… ”
“这支细笛你早已给了我,怎还能收回?自然是我收着。”
虞从舟此时早已没了君子之心,只一意想她留在身边。他甚至心中妄想,从此以后,窈儿怀里揣的就是娘亲留给他的那支玉笛、而非哥哥的那一支了。
见她不再起意要走,他眼中流淌着奢恋的笑意,很想拢她入怀,又怕再次吓撑她,只得熬下。
“你真的是范大哥的弟弟?”她忽然想到什么,陡生紧张,一下子拉住他的衣袖,
“同父同母的弟弟?!”
虞从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甚至比当初逼范雎兄弟相认时更认真,心中暗道,‘好你个范雎,这回你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我这个兄弟你是要定了。’
但楚姜窈的脸色倏忽更加苍白了,她盯着从舟,忧伤如同泉水一样从她的眼神中涌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汨汨淌过。她好像带着仅剩的一点希望,又好像自言自语,
“可是你姓虞……你已是赵国上卿……”
从舟反手握住她道,“那又有何出奇?就如同人人都叫他范雎,你却知道他真名叫‘淮’。如今你又岂知他本姓不是虞?”
“你说他姓虞?……”楚姜窈眼中霎那间掠过一丝怀疑,稍顿片刻又探问道,“他真的已经和你相认了?”
从舟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大喇喇地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说,“若不是他亲口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他真名是‘淮’呢。”
楚姜窈脸上没有表情起伏,略有沉疑,但一闪而过。她将粗笛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掩饰一笑、低首欠身道,“原来公子是淮哥哥的弟弟,小令箭方才冲撞了。”
这一段牵连明显对窈儿甚为管用,虞从舟发现,接下来的几天里,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