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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儿,这世间,我最舍不得做的、就是骗你。”
……
目送晁也与苏辟带着沉睡的姜窈离开,虞从舟在树林中孤寂地站了片刻,他的世界中、最终还是失了她的身影、失了她的香气。
曾以为,隐姓埋名、淡隐于市,就可以避开赵秦纷争、一生一念、只守护在她身边。可是如今背负三万条血渍,他再也没有资格遁世去爱。
他踏着枯草退了几步,取过白马,只身向邯郸而去。
颠簸的那一路上,虞从舟想起很久以前,姜窈在湖亭中质问杜宾的那些话,“将军和间谍,究竟有何不同,又怎分贵贱?”
那间谍,譬如沈闻,即使自刎于阵前,仍然满身英气,几千秦兵与他素未蒙面,亦生死追随、感其壮烈。
而将军,譬如他虞从舟,离石山谷的荒野之上,即使他拔剑自绝以偿牺牲将士,黄泉路上他们若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又怎么可能就此原谅他…
……
天色微曚,虞从舟独自一人跪在赵宫宫门外的石甬道上。他身上穿着青灰色薄衫、与石道路面溶成一色的卑微,腰间两道绳索缠缚、将他双手反绑于身后。
阴云布满天空,整个世界如斯寂寥,他孤独的甚至连一道影子都没有。
他已经将伏罪状呈给宫中宦侍,此时或许已经递至王上寝宫。他沉沉一闭眼,不敢去想王上震怒失望的脸。
萧瑟天地间、忽然有一声令人窒息的泣喊,“从舟!”
他慎得甚至不敢睁开眼,却已是下意识地回头去寻,为何竟是窈儿、为何她仍在赵境?!
他鹰眸含怒,剜向她身后的晁也与苏辟,晁也不敢作答,苏辟道,
“我们都已过了边境,但楚姑娘清醒以后,猜到……我们不敢真的伤了她。”
这是他最后的嘱托,他们竟然……虞从舟一撤视线、狠狠将脸别向一边,不肯多看姜窈一眼。
“从舟,你这样只是在送死……为什么要这样待自己?从舟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你自己… ”楚姜窈扑抱住他,已是泣不成声。
姜窈见他毫无回应,不由栗声忿喊,“从舟,生和死,勾画一世的两端而已。踩在生死线上、人和蝼蚁一样、都没有选择的,但有些人至少可以选择死的意义… 樊大头、为了护卫赵国而战死,沈将军、为了替秦国潜伏而自尽。但你现在这样去送死,除了填补空虚内疚,还有什么意义?
“樊大头、和那三万将士,在天上看见你的血溅在自己手里,就会瞑目了吗?他们只会笑你畏畏缩缩、不敢偷生、堂堂上卿却不知如何面对亲人、家国、知己、战友,反而贪念一死了之!”
虞从舟强忍心中波澜,不着一丝表情地阖上了眼。
窈儿,我何尝不知,我如今方求一死早已太迟、没有什么意义。
但如果我就这样蝇营且且地活下去,你永远都会怜惜我,不舍得放弃我。只是我的生命注定无解,我不要你一辈子都这般被我拖累。
倒不如、由王上赐我一刀了断,我可以少些对王、对赵国的愧疚,你也可以彻底忘了我……哥哥向来那么爱你,自会许你一个温暖清平。
楚姜窈摸索着想解开他手上的绳锁,但又怎么可能。她哀求着抱紧他说,
“从舟,放过你自己,那不是你的错,是战争的错……”
“战争?……”虞从舟终于开了口,但语声如死水寒潭一般沉寂,
“战争,是一群人的取舍。取舍,是一个人的战争……
“我的战争已经落幕了。”
他低下头,终于肯看她一眼,目光中却是极力强饰的无边疏远,
“姜窈,他要你瞒我,你便瞒了我,那不也是你的取舍么?”
楚姜窈顿时身体一寒,再无言相对。此时宫门大开,两队侍卫踏上甬道,要将虞从舟押去大殿。姜窈哑了嗓子、身体仍然不肯放弃,牢牢抱在他腰间不舍松手。从舟心中悲急、只怕自己或会牵连到她,立时覆在她耳边冷冷道,
“去哥哥身边… 他才有资格爱你。我已经… 不爱你了……”
他感到腰间那手臂倏地失了力,心中一阵剧痛,他竟然还是、对她说出这样心狠的话。
为什么、一切不能在小木屋的那段梦境中结束,为什么、非要让窈儿看到他内外困迫的绝路?天意为何非要如此决绝……
侍卫拖住他向宫门内而去,姜窈一动不动地瘫伏在地上,虞从舟回头向晁也、苏辟沉沉命道,
“带她走!别让她再踏进赵国半步!”
宫门慢慢合拢,再也看不见谁的身影。楚姜窈蜷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刺猬抖缩着跪在甬道上。
地下的阴霾渐渐开出根芽、破出土壤,沿着她周身犹如藤蔓一般生长缠绕、霍然将她的身、她的心牢牢禁锢在地。
☆、100细雪如针
王宫大殿上;百人静立、一人低跪。赵王脸色极青、促喘犹狠,他只想听他一句实情,但从舟却只是对通敌大罪供认不讳、矢口不移。
“寡人不信!”赵王一掀王案直冲到他面前,将他从地上揪起半尺,文武百官从未见王上如此失仪。
“你起来,你起来说清楚!你说过、你对寡人一辈子信如尾生的……你定有苦衷的;到底是什么?!到底为什么?!”赵王的声音狠痛中带着颤抖,
“你说话!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说、寡人就会信!”
虞从舟的栗眸泛起灰瑟。他愧疚地看着王,王上今日发髻微散、竟连王冕都没有戴… 是他让王心痛了。
“我也希望我是有苦衷的……但是我没有。”虞从舟的声音惘然如尘;“我确实,泄了密、通了敌、犯了罪。”
赵王眼中滑落一滴泪,怔了片刻、将从舟狠狠向地上一掷。他原本想过许多种与从舟再见时的景象;但不料他不辞而别后、数月无信,终于回来时,竟是将自己锢锁、供说三万血债、离石、蔺祁二城沦陷皆由他起…
……默默、是你遗落的辩解,沉沉、是我难承的咒诀。
从舟、我只是想听一句真实,却何时起、我们之间连这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朝上众臣鸦雀无声。贤臣中、有不明往昔真相、怨虞卿平日蓝颜惑主的,佞臣中,更有知他向来直谏、恨他处处针锋相对的。如今他自缚认罪,朝臣静寂,无人出列求情。
还是廉颇忍不住,抱拳道,“虞上卿向来以身许国、对王上尽忠竭智。离石、蔺祁二城失守之事,臣以为仍有内情、还需彻查。”
向来媚秦的赵郝往日受够虞从舟在政见上的打压、此时冷冷睨了一眼、出列道,“廉上卿素来与虞上卿私交甚好,不宜查办此案。微臣愿将实情查个水落石出。”
虞从舟依旧目光极黯,似乎一字一句全未听进耳中,口中仍不愿吐露一分一毫
……
赵郝倒是希望趁此机会对虞从舟严刑逼供、以解往日受的各种瘪气,但虞从舟从头到尾一味认罪,赵郝的刑上着上着也就变得师出无名。
但虞从舟既然认下通敌叛国的死罪,赵郝如何量刑都不为过。想到此,赵郝不觉心中狠笑,既然你虞上卿从前一派正气浩荡的样子,而今栽倒在自己手中,定然要叫你临死之前受尽折辱、方得逶迤赴冥。
虞从舟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不在囚牢,已被押至街市口。他被绑在冰冷的立柱上,双手反锁在柱后。
原来赵郝要将他悬市三日、方行车裂之刑。三日中,有恨泄恨、有仇报仇,离石、蔺祁二城屈死的三万将士的父母妻小皆可以银索笞打这叛国的逆臣。
从舟心中并没有不服。
他眼前总是幻视出在那离石、蔺祁城郭谷间虔诚跪伏、却被秦兵长箭血淋淋地钉死在地的三万赵兵。若可以,他其实更想替他们受那三万箭。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渗进他的囚服中,街市口黑压压的围了好多圈百姓,眼中带泪含恨,刺得从舟不敢直视。
他惭愧地低下头。一些与他相熟的将士不信他会如此做,但又不明白他为何全盘认下,遥遥望见他眼中虽然干涩无泪,但柔软的长睫静静垂下,仍似凝露欲滴的幽帘,那遮得住视线、却遮不住他诚心的内疚和一种与生俱来的温良。
虞从舟脚边的火盆里搁着几根长长的银索,被炭火烤得发黑扭曲。赵郝再次敦促街市中人向他索债偿命,但怒意沉浮中、百姓仍旧沉默。
或许是他眼角眉梢的清寒悲润仿佛有一丝魔性,令人心生怜惜、犹有不信不忍。赵郝隔着刑台瞥看了虞从舟一眼,心中怒嫉丛生。
赵郝狠笑一声,
“这妖孽的东西,我倒不信、就没有伏魔的圈了!”他转身命副官取了黑布带、去蒙住虞从舟的眼睛。
黑布缠眼、这一招果然有效。人们不用面对那双悲伤倾城的双眸,心中仿佛卸了重压,不一会儿,就已有愤恨交加的百姓,跨上刑台、抡起火盆里的银索向他劈去,口中怒喊着“打死这出卖兄弟的叛国贼子!”
银索的末端被烤得极烫,每一次笞打,都轻易地鞭辟入肤、发出呲呲灼烧皮肉的微响。虞从舟双手在链中一紧、直欲将自己刻入立柱中,那不间断的阵阵剧痛懵得他心脏痹麻、猛然几股热血上涌、噎在喉间,他颈间闷出吤吤磨磨的竭响,听来仿佛地狱磨石的转动切回。
炙烫的银索一次一次劈来、焦肤灼骨,不多时,空气中弥漫着腥烂的焦味、连他自己闻见都深深欲呕。
唯一一点安慰、是双眼被蒙上的那种漆黑坠梦的感觉。从前,窈儿也曾以黑丝巾蒙住他的眼,那一夜,他抱着她从悬崖上亟亟坠下,与她一起飘浮在空气中、几乎忘却了前尘后世。
那份不羁与自由、似乎人间从未有过,铭在他心头却再不可追。
终于有人停顿了一会儿,趁着那间隙,他忍不住阵阵疾喘、却吸进漫天细雪如针。口中血气、胸中热气、雪中寒气,都胶濯在他的喉管中
……
第一日悬市之后,他被卸下立柱时,天色已然全黑。他命息已渐微弱,狱卒们不担心他会逃脱,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加镣、便把他拖回了死囚牢。
囚牢中是何一夜、他毫无印象,再睁开眼时又已是拴在街市的立柱上。
这才只是悬市之刑的第二日… 他刚有些清醒、便看见有人提起银索向他砸来,他脑海中泛起昨日剧烫剧痛的难忍之苦,身体潜意识里便起了自卫的反应,一点游移的真气渐渐凝入丹田、混作一道微薄内力护体。
烫索之痛的确没有昨日那么狠厉,但很快就被赵郝的副将看出端倪,那人向赵郝耳语几句,赵郝大怒,一拍案道,
“逆贼竟敢以真气护体、逃受刑罚?!”
闻言、虞从舟一下子醒透了,亦是惭愧自己下意识里竟仍想逃避。他即刻化去真气,但赵郝还是令人取银针封住他背上的六处穴位,要叫他全然失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被拖下柱子、压在雪地上,胸前烫伤漫化了雪水、渍进血脉愔愔的痛。还未来得及蹙眉、背上已有长过寸许的银针被扎进穴位,一钉一钉刻入,任他再想忍、也止不住抽搐着弓身屈膝地挣扎,但很快他已再也无法动弹、只是瘫在原地、枯等下一钉的残酷。
呼吸中、尽是地面积雪的冰屑,他匍匐在众人脚下、士兵的脚步扬起的泥雪溅在他脸上,他睁不开眼、转不了头,一种异常卑贱屈辱的感觉渗进心里。
捱过六钉、他不可能站立,士兵用绳索将他拴挂在立柱上。背脊上的阵阵刺痛仍然胶濯不散,胸前又有炙烫的索链再度袭来。
赵郝轻声冷笑,走近几步贴在虞从舟耳边道,“既然你向来逞能要做‘忠臣’,早该知道要为这二字付点代价。”
代价?对从前的虞从舟而言,连死都不是难付的代价,又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为王上尽忠竭力?
可是如今,究竟是什么阻挠他对赵王尽忠?是因为他身上流着秦人的血、流着秦武王的血?
既然是如此,若血流干了,一切也可以还尽了么…
……
入夜、虞从舟被扔在囚室的石板地上。遇受撞击、背上的银针又猛地扎在骨上,他骤然痛醒。
他难以抑制地痛苦急喘,却得不到一丝暖意。失血过多令他浑身冷得直想蜷缩起来,但经脉被钉,他连抽搐一下都做不到。
间或昏迷、间或清醒。在这腥血满溢的死囚牢里,他却似乎闻到一缕若隐若现的百合花香。他睁眼去寻,但哪里有窈儿的影子,周围都是和他一般、陷在生死界河的灰衣囚犯。
恍然间、他眼角淌落一滴泪,不为疼痛、不为无望,只为再也无法多爱她一场
……
熬过漫漫长夜,很快便到了第三日,虞从舟心有直觉、自己的身体熬不过今日的悬市。他躺在石板地上,又默默地将娘亲的笑颜回忆了一番,心中愈加平静、甚至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