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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从剑透的伤处滴下,淋在烛焰上、发出亟亟肆烧的声响,地室中缭绕着血腥焦灼的气味。
听得公子市幽幽问道,“小令箭,你怎么了?嘴唇都打抖了。你不是恨他么?”
不该有任何的流露,否则不单性命立付、亦救不了从舟… 寂静片刻,她漠然说,“我只是想起他害我险些受那车裂酷刑,仍有后怕。”
公子市似乎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眉端一抬道,“听沈闻说,你也见过那虎骁军的兵防图。若你能告诉我驻兵之处,我也可以卸他下来、饶他不死。”
“她看到的… 是假的!我故意、试探她的… ”从舟咬着一丝游息、钝钝地在燎烧中喊出最后一句。
从舟仰起头,眼里凝着低微的哀求,遥遥倒望了姜窈一眼,他不想有愧于赵国、不愿再害了曾经同伍同命的将士… 他不肯用那些来置换性命。窈儿、应会懂他吧…
泪水流出、又倏忽被火烛燎干。他闭上寂瑟双眼。难赎的过去,无望的当下,为何就是不能饶他痛快往生?
但绳索如命线一般,纠缠割磨、处处打着死结,将他的身心撕扯绑缚,未留半点余地。
公子市倒无意甄别虞从舟的话是真是假。小令箭既然受过死士之训,再逼迫也不可能叫她开口,但她若有情丝牵心,那不如、坐等着看她心崩神裂、言无不尽。
时间一点一滴熬去,鬼火燎烧,从舟情愿坠世、却偏偏悬空,姜窈一心救赎、却只能旁观。
如果窈儿被逼着、要看他在炙烤中挣扎六个时辰,只怕她会受不了,六个时辰太长,若她忍不住出手相救,王稽身边那几名死士绝对不会饶她性命。
想到此,虞从舟努力聚起心底意念,紧紧握住缠绑手腕的绳索,以内力暗暗震松绳中纤维。
绳索渐渐延长几分,他便随之向下多沉了几寸,背心更加贴近紫焰火苗,煨烤的烫痛更狠更烈,烫得他卑贱地挣扎、几乎把持不住微荡的内力。
焚心以火,原来是这般的煎炙锥痛……从舟痛苦得荡在空中、隐隐有沉入地狱的窒喊,但仍一刻也肯不松去内力,执着地向下拉沉自己。
姜窈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加速炙心的速度,不想给她犹豫的机会、不愿她为救他再去涉险…
即便她演技再高、此刻又如何再演冷漠疏离,泪水猛然逼上、颤于睫眶。
公子市阴笑着向王稽指了指她双眼,此时连王稽亦沉下脸来,“小令箭,你竟真的对赵人动了情?!下一个该处死的看来是你!”
王稽手一招、身边死士就要上前揪绑她,忽然地牢口一道亮声传来,“都住手。”
……
众人一惊,簌簌回望、竟是秦王。
秦王忽然来到地牢、令公子市等猜不出因由。但一众侍仆之后,范雎萧萧然落步而来,想来又是他起了什么怂恿之念。
侍仆为秦王抬过一把椅子,秦王施然坐下。
范雎隔着众人看了一眼楚姜窈,冽冽郁思、酖酖悸动、在心中激荡肆狂,却都只能掩在淡淡的眼波之后。
他立于秦王身侧,恭顺低首道,“王上,小令箭她,不可能与那虞从舟有私。”
虞从舟猛地听见是哥哥的声音,满心忧虑之痛顿减,哥哥来了、定能为窈儿解围。
“因为小令箭与微臣、数月前已行夫妻之礼、已有夫妻之实。”
……方才看见姜窈手疾已愈时,从舟已经猜到,此时听见哥哥亲口道出,他还是难忍凡心、禁不住一口黯血反涌,溢在喉头如浓酸烧过。
虞从舟悒悒别过头,朝着里侧灰墙、不敢让嬴淮看见他毕竟落寞的表情。
“我二人自幼青梅竹马,婚嫁只为两心相悦,加之微臣向来不喜奢张,因而未曾设宴、并无朝官知晓。但姻娶之实、王上若不信……我知她左腿至深处、内侧有心形红色胎记,王上可使女侍相验之。”
胎记?从舟睁开眼,只看见高墙灰涩一片,那是他都不知道的秘密……。
秦王女侍将小令箭带入侧牢,退去裙裾,的确见到那颗红色胎记。
公子市冷道,“胎记之说,本就可以一语相传,倒不见得是有什么两情相悦吧。”
范雎恬和一笑,“那么,‘铭心刻骨’可算是两情相悦之证?小令箭与我,皆在左胸心口纹有相同莲花纹身、以为相爱之证,亦是我二人定情定姻之信。”
闻言,楚姜窈在侧牢中亦微微一怔,难道嬴淮他……尚来不及细想,女侍又进侧牢中褪下她的衣衫查看她胸前那处纹身。
范雎在众人面前缓缓绕开腰带,双手握住前襟,略有犹豫,但还是横心一扯,左胸口那朵莲花绣纹□出来、莲色栩栩如生。
女侍上前对比校验,回禀秦王道,“纹身确实一样,两朵同是并蒂莲。”
并蒂莲花开,应有一心拆……哥哥是人上臣,自己是阶下囚,窈儿一生,本就该这般托付… 从舟手脚早已冰凉,全身只剩心肺沸滚着紫焰燎烧的温度,渐渐焦若炭灰… 思绪亦在炼火中益发混沌。
王稽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一想起当初拿范雎性命逼迫小令箭做了死士、便岌岌后怕。那时哪曾想范雎竟能做了相邦,还与小令箭结了夫妻……他此时只怕范雎寻他复仇,哪里还敢出言质疑。
秦王硬着眼神看向公子市,“四弟,你险些伤了范相的夫人。以后做事要有分寸!”
公子市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是。
秦王瞥了一眼牢中浑身是血的虞从舟,向范雎道,“不过那虞从舟……范相当真愿意饶他一命?他与你、毕竟有生死之仇。”
“过去之事微臣并无意追究。之前王上执意要杀魏齐为微臣报仇时,微臣也不过是想利用这借口为王上伐赵夺城……现在魏齐已死,虞从舟又送上门来负荆请罪,已没了这讨伐赵国的借口……”
范雎又略有深意地笑道,“况且,世人皆知,他是赵王的心头之好,若他在秦国被酷刑处死,只怕激怒赵王,极有可能逼得赵王举兵伐秦,那对大秦来说,倒是得不偿失了。”
秦王悠悠哂笑,君王一怒、为心头之好举全国之兵力讨伐邻国,那,不正是他自己刚刚做过的么……
“也罢,随你。”秦王笑着起身,睨了公子市与王稽一眼,转身向牢外走去。
秦王一众消失于视线,公子市还是冷着脸,范雎上前浅浅一揖道,“虞卿其人、公子本当好好利用……多年来他始终是赵王的入幕之宾、主政功臣,赵国从九原到高唐的地形险易、兵力多少他无一不晓。公子若能套得他的真话,于王上面前、便是大功一件。”
公子市哼了一声,穿胸灼心的刑罚都没有用,哪有那么容易叫他开口?
范雎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公子,虞从舟毕竟曾是赵军主帅,经年武将、往往吃软不吃硬,公子若要撬开他的嘴,用刑只怕会适得其反。还是要温言相磨才好。”
公子市砸了砸嘴,脸皮牵着一点笑说,“既然王兄都说了、杀不杀虞从舟全凭范相的意思,我当然听范相的……这便去灭了那火烛就是。”
☆、108真假忘川
清晨;近郊一处翠墙别院。
嬴淮打听到公子市将虞从舟软禁于此,辗转来寻。但找遍别院,竟不见从舟影踪。忽然看见饲马人的马车停在侧门,嬴淮心中似乎猜到几分。走近马车,两大桶马料边的杂草堆里隐约有一人蜷缩着。嬴淮拨开草芥,果然是从舟。他身上还渗着血;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能爬过这么远。
嬴淮见他命息微弱、面无血色、双唇惨灰;不由心中酸痛。伸手去抱他,他忽然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惊惶地望向他。
恐惧中终于看清是嬴淮,虞从舟抑下碎咳、残息游离、问出一句;“你若放过我… 秦王可还会守诺、放了平原君么?”
嬴淮痛心叱道,“就算这次放过他,下次我还是要攻赵、还是会擒他,你又有几条命可以换他?!”
虞从舟避开他的眼神,愧疚道,“我说过绝不与你作对,却还是… 但我真的没法眼睁睁看着……我不想欠平原君、更不愿欠赵国。”他带着些恳求,又道, “我知道……你也想要赵军兵防图。可是我,我不能说。”
“所以你想逃?!残败之躯又能逃到哪里?”
“我知道自己早就无处可逃… 能不能成全我、把我带去没有人烟的山里?我在这里、若是不肯开口、只会受公子市更多□。”
嬴淮怎会不知从舟的心性,想到父仇母恨不得报、弟弟又在同一个仇人手中身陷囹圄,心中揪痛纠缠着无奈,情不自禁地将从舟抱进怀里。
虞从舟伤口顿时剧痛、心不堪负,咽下两口腥涩,摒着仅剩的一点气力说,
“你和窈儿都安好,我并没有什么再牵挂的。你不必救我,我的身份会连累你,把我放在远远的地方就好… ”
……
咸阳向北几十里的甬山上、有一条江,江水异常清冽,无杂无沙、一望透底,但江中不知为何却也没有鱼。
没有人知道这江叫什么名字。
一叶小舟飘荡在江面。水色透青、远远看去,倒好像小舟浮于天际、飘于云上。
虞从舟渐渐有些苏醒,身上虽无力气,但似乎伤口裂痛消了许多,心间焦炽的折磨也淡了几分。
他恍然睁开眼,发觉荡在舟上、周围山水一色,碧青澄澈,白云沉在水面上,雾气朦胧、温润染身。
这里竟似是天上仙境。他以肘撑起身,身体轻飘飘的。自己究竟是到了哪儿了?
云雾间飘着一道淡淡的茶香,他转身去看,竟见嬴淮坐在船尾、燃着一只小炉,炉上熏着一壶茶。
“感觉好些了?”嬴淮透过雾气望着他。
哥哥终究还是舍不得他……但自己明明帮不了他,他想要的他不肯给……他轻轻一声叹息、谢字已不知轻重,“哥哥又为我耗了许多时日?”
嬴淮默然不语,从舟忽然忧心问道,“但你若在此,让窈儿一人落单,她可会危险?”
嬴淮侧过脸,眼波随着水色斑驳支离,
“我与她、并未行夫妻之礼、亦未有夫妻之实。那日只是说与秦王听的。”
他并不去看从舟神态,寞寞又道,“我也是几日前方知她还活着,是平原君悄悄带她入秦的,当初,或许也是平原君救下她的……可惜我从前不知,将平原君一众都软禁在漱幽宫,那时我盛怒难抑、一心只想讨伐赵国为她复仇,未曾想、她还活着、与我一般、就在咸阳城中。
“还是她猜的懂你的心意。她知你必定担忧平原君安危,所以逃出软禁之处,重回王稽帐下作宫中侍卫、是想要见机救出平原君。她明白这会乱了我的计划,所以亦不敢来见我。
“她世家都是秦人,却因为你,宁愿违我的意、一心要救一个赵国公子……她心里只有你,她等的人也只是你。”
一江向晚寂寂,二人对坐寥寥。
沉闷许久,虞从舟怔怔开口道,“竟是平原君,救下了她……”
嬴淮以竹筒舀起江中清水、闷于壶中,一颗心犹如茶片一般在沸水中上下蒸腾。
“她的手疾、也是平原君寻了扁鹊传人、为她医好的。我从合泽捡到她时,她才一、两岁。我从小带着她、为她穿衣换裙……所以那腿侧胎记,只是自小就见过罢了。”
“哥哥不必向我解释……”从舟听出他语中悲意,不由亦觉得风木皆寒。
“我的心自然不会向你解释。我只不过,不愿令你误会她。”
嬴淮撩起羽扇,晃过水面的风,将小炉中的火扇得更旺些。
“至于那心口纹的莲花… 当初她年少无知时,有恶毒女子骗说是她母亲,将她骗入勾栏。因她不从,那女人曾烫伤她胸口……后来救出她后,她也总以此为不洁,自艾自弃。我便哄她说,莲花最纯洁,若纹一朵莲花遮住疤痕,就可以摆脱过去。
“我为她纹过一朵,后来无人知晓时,我在自己胸口也纹了一朵。不为摆脱、只求与她纠缠一世… 那时,的确是有与她并蒂连理的奢念……”
嬴淮倏地一抬眼,望进从舟眼中道,“但我和她之间,向来只是我一厢情愿。你莫要疑心她。”
虞从舟眼波通透,摇了摇头道,
“窈儿心里始终有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嬴淮摇扇的手忽然停在空中,一心难全、两情相对,这一生为何会爱得这般疲惫。
山风轻动,从舟的卷发拂过面颊、双瞳中映着散不去的心底柔波,
“一辈子就这么短,一个人若能真心真意地爱过两次,亦是一种幸事,我都愿她珍惜。”
嬴淮未料到从舟会这样说,心中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但我毕竟在众人面前伤了她的清白。”
从舟见他眼底水雾闪烁,不禁有一丝怪异的感觉,又见嬴淮手间愈发颤抖,惘然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