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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奋起绝食陆铭生不如死
第九十六回
奋起绝食陆铭生不如死
物伤其类铁戈痛彻心扉
书接上回。
话说蔡庆渝指着一个矮个子说:“这位是彭定安,五中队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反改造分子。”
铁戈笑道:“我听刘武汉说过你,你这个臭名臭到什么程度呢?据说是顶风能臭十里,隔壁熏死三家。”
彭定安大笑道:“承蒙谬奖,愧领了。”这人说着一口孝感话。
蔡庆渝又指着一个头戴蓝布帽,留着乱蓬蓬花白胡子的中年人说:“他叫雷天星,荆州地委秘书长,因林彪事件被判无期。”
雷天星靠墙而坐,双手笼在袖子里,上身穿一件灰不溜湫看不出本色脏兮兮的衣服,下身用棉被围着。他只是冷漠地看了看铁戈,眼光随即移开,并不说话,架子端得挺足。
铁戈笑了笑说:“雷秘书长我早有耳闻,五中队关押的第一个县太爷嘛,被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三次关进这里。要说三进宫的人也不少,但是一个人被三个政权三次关进同一个监狱,不要说湖北就是在全国范围内也可以说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我估计在世界范围内这种情况也是个孤例。”
彭定安纠正道:“不能说是第一个县太爷,而是唯一的县太爷。”
“我说彭定安哪,记得《红岩》那部小说里有这样一幅对联,叫做‘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去年春节前和我一起下队的有一个叫严阵的人,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共产党的县委第一书记,判了二十年。不过他来晚了一步,只能屈居第二县太爷了。”
“又来了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哈哈,这共产党关共产党的干部越来越有瘾。北京把毛泽东的老婆关了,湖北专门关共产党的县太爷。他是什么案情?”彭定安有些幸灾乐祸。
列位看官,监狱的小号子比看守所得小号子唯一好一点的地方就是没有枪兵巡逻,也没有看守的训斥和枪兵的殴打,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笑而不必担心受处罚,之所以要把本已失去自由的劳改犯关禁闭,就是要收回犯人在劳改中最后一点有限的自由,让你重新回到完全失去自由的环境里进行反省。可这些干部也不想想,这些犯人都是经过看守所严酷的考验,是千锤百炼的人渣或精英,那里的生存条件比这儿差得太远了,所以这里不需要什么适应期。同样是在斗室之中,监狱的禁闭室和看守所的小号子相比那就是天堂。禁闭室的犯人只要不下大雨或大雪每天都放风,他们放风全都由中队那三个执行员管理,没有大事干部根本就不过问,倒也优哉游哉。只是在禁闭室关久了的人肚子里的货早就倒得差不多了,几乎没有什么谈资,每天都是相对枯坐。要做的事就是等待一日三餐、每餐三两牢饭,然后是倒马桶、大小便、放风、打洗漱水。就像在看守所里的犯人一样对什么都感到新鲜,铁戈的到来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很多新闻和话题,号子里的气氛也随之活跃了许多。
铁戈回答彭定安的提问:“新来的这个人叫严阵,被判了二十年,至于说是什么案情他不肯说,别人也问不出来。但既然是反革命,那肯定和政治有关。而且从二十年的刑期来看绝不会是小案子,到底是集团案还是个人案,只有干部清楚。我在入监组时就问过他,他坚决不说。我当时还笑话他是不是花案子?要是花案子不想说那也情有可原,人有脸树有皮嘛。没想到他在入监组的小组会上自我介绍时说他是反革命罪,这才知道他是政治犯,但具体是为什么判刑的我一直弄不明白。后来我一个没见过面的咸宁朋友也分到五队,我问他知不知道严阵的事?他说严阵在咸宁地区上层人物中知名度极高,他是个支派干部。至于说判他二十年并不能说明他有什么罪,只能说明咸宁地委对他十分痛恨。跟我判刑一样,刑期的长短取决于红州地委痛恨的程度。”
蔡庆渝听了铁戈这番话问道:“你是因为什么案子进来的?”
“我参加了批林批孔,是运动案子。”
彭定安嘲弄道:“喔,原来是小共产党,活该!”
铁戈听了这话并不生气:“伙计,抱歉的很,直到我被捕前组织上还没有接纳我为中共党员,惭愧惭愧。”
“不是小共产党,那就是小四人帮。”
“哎呀,彭定安太抬举我了,四人帮我哪里高攀得上?连‘小三’我都没见过呢。”铁戈笑道。
“什么是‘小三’?”彭定安茫然不知。
铁戈感到奇怪:“你怎么跟深山古刹里的老和尚一样,什么也不懂?‘小三’在全国名气大得很。文化大革命你在哪里?”
“我六五年就判了,一直关在这里。”
“怪不得你就像是个出土文物那样的老古董,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原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现代隐士。告诉你,‘小三’是指文革初期中央文革小组的王力、关锋、戚本禹。‘小三’是相对于‘大三’而言的,‘大三’是指康生、江青、陈伯达。你坐牢太久了,只知道中国有个四人帮。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老蔡你这个人也是的,关禁闭闲来无事跟彭定安讲讲文革的‘大好形势’嘛,免得他什么也不知道,还要我来对他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再教育。”铁戈指着第四个人问:“这位叫什么名字?”
彭定安介绍道:“他叫陆铭,黄石市一家工厂的工人,因为反四人帮被判了二十年。他满以为他的问题可以解决,就不停地写申诉,但黄石法院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就开始搞绝食斗争,以死相拼。这就有点黄狗吃屎黑狗遭殃的味道,明明是法院判的刑要由法院来解决问题。监狱只管羁押犯人,就算犯人有天大的冤枉,没有法院的判决监狱是不敢放人的。陆铭的问题解决不了,也不能找监狱的麻烦呀。可他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继续坚持绝食斗争,中队没有办法只能天天给他从鼻子里灌流食。这样搞已经大半年,他现在有点神经病症状了。”
铁戈仔细一看,发现陆铭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而且惨白的脸浮肿得可怕,偎在被子里呆呆地靠墙而坐,一言不发,连眼珠子都是怔怔的,对周围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铁戈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就跟萨都刺写的词一样:‘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只有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看来陆铭老兄快修练到家了。”
彭定安大笑道:“你说得真像,他整天都是这样眼观鼻,鼻观心,潜心修炼。但愿陆铭得道后带我等白日飞升,跳出苦海。我佛慈悲,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高声念着佛号,装出一副极其虔诚的样子。
蔡庆渝说:“铁戈,把你的案子说一说。”
关禁闭的人就怕没话说,所以铁戈把具体案情像讲故事那样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彭定安听完后骂道:“你们这叫什么反革命集团?共产党简直是瞎搞!我们那个反革命集团才是真正的反动组织,也不能这样说,应该叫反共组织。我们的纲领开宗明义就是要推翻共产党,哪像你们这些苕货(湖北话:傻瓜)还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选集,还要继续革命。现在好了,革来革去把自己革进监狱里来了,那你就尽情地享受这铁窗风味吧。共产党搞自己的人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这样的事越多越好!等共产党把自己人都搞光了,他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那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你个狗日的彭定安,就是巴不得天下大乱,看来判你是对的,你是正宗的反革命。”铁戈笑骂道。
“正是,我就是正宗的反革命,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们办不到的事共产党正在帮我们办,雷天星这样的老革命不是进来了吗?你和蔡庆渝这样的革命后代不是进来了吗?县委书记严阵不是也进来了吗?我希望进来的越多越好,都进来更好。”彭定安得意洋洋的说。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安心享受一下这十年铁窗风光。蔡庆渝,我们那个所谓的一号头头郎超雄和你是华师的校友呢。”
“郎超雄?他是华师数学系的,聪明绝顶的人,你怎么认识他?”蔡庆渝问。
“郎超雄是红州人,毕业后分到红州县白湖公社中学当老师。我的同学认识他,所以带着我也认识了。不过我们交往不多,只见过几次面,我和他根本不谈政治话题。七五年我的朋友们和他一起被捕了,我就帮他们翻案,结果把我也翻进来了。”
“法律上没有翻案罪呀,瞎鸡巴搞!”彭定安又骂道。
蔡庆渝笑道:“法律上是没有翻案罪,但是法院可以变通,说你是这个集团的成员就把你拿下了,对不对?”
“对呀!法院说你如果不是他们一伙的,凭什么帮他们翻案?为什么别人就不帮他们翻案呢?可见你们确实是一伙的,逻辑就这样简单。实际上我判刑是因为我态度最不好,要不为什么把我打成第四号头头?我的那些连案都说最不应该判刑的就是我,所以这种排名不是因为谁的罪行大小,而是取决于谁在当权者内心痛恨的程度来决定的。我当时认为自己成分好,根正苗红,老子又没犯法怕你个球?谁知就是没有犯罪当官的照样能把你整到监狱里来,他们凭什么枉法裁判?”铁戈又愤然了。
彭定安接口说:“凭什么?凭当官的手上有权嘛。我问你,官字和民字怎么写?”
铁戈茫然不知所答。
“苕货!民字只有一个口,官字有两个口,而且上下都是口,你说你一个草民百姓怎么说得过当官的?”
“伙计,彭定安你这个比喻倒是蛮形象的,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有意思。不过话要说回来,那些老爷们要是铁了心整你,你就算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这叫百口莫辩,他们根本不准你申辩。我看过很多次批判会,自己也被批斗了十几次,被批斗的人只能听任别人泼污水,你不可能申辩,因为他们根本不给你申辩的权利和机会。这就象北方人说的刨绝户家的坟,明知刨了人家的坟人家没有后人找你算账,你尽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等到判决以后他们又假惺惺的给你一个上诉的机会,但这个机会是假的,是一种海市蜃楼一样真实的虚幻。在我们国家凡属于被专政的对象只有挨整的份,哪有辩诬的机会?那么多大人物,上至国家主席、元帅、副总理,下到平民百姓,哪一个不想讲出真相,但是哪一个又能讲出真相……”
彭定安打断铁戈的话:“犯人上诉法院未必会看,写上诉的多得很,好多人连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这八个字都看不到,这证明你的上诉法官看都不看就丢进废纸篓里去了,上诉有个屁用?你有天大的冤情也只能冤下去,直到刑满为止。”
聊了半天,铁戈觉得脚被铁镣压得又疼又冷:“哎哟,原来戴镣是这个滋味。”
彭定安说:“伙计,是第一次戴镣吧?怎么一点措施也没有?”
“戴镣要什么措施?戴上就戴上呗。戏剧里的革命者不是戴着脚镣还能在舞台上健步如飞吗?你看我,”铁戈说着站起来学着李玉和的样子做了一个京剧亮相的动作,嘴里还打着锣鼓点子唱道:“八大仓!‘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休看我……’”
彭定安笑着提醒道:“看你什么?看你这个倒霉的样子!这段唱腔在监狱里是不准唱的。”
“老子今天就唱了,我怕干部把老子的鸡巴咬下来当笛子吹?!”铁戈满不在乎地说。
蔡庆渝也说:“怕什么?现代革命样板戏怎么就不能唱!铁戈接着唱。”
彭定安说:“铁戈,先把脚镣处理了再唱。”
“怎么处理?”
彭定安笑了:“坐牢也有坐牢的经验,我戴镣大概有六七次了,长的一年多,短的也有几个月。我问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脚面和螺丝骨又痛又冷?”
“是的。”
“我告诉你,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六月炎天,戴脚镣一定要用布把镣缠起来,一来脚可以保温,二来脚面和螺丝骨不会被脚镣磨破皮。你有破衣服破裤子没有?”彭定安问。
“除了盖的垫的,什么东西也没带进来。”
彭定安一看铁戈没有东西,只好把自己的一件单囚服撕成条条,蹲在地上为铁戈缠脚镣。缠完以后又把多余的布条搓成一根一米多长的布绳,一头系在铁链上,一头塞在铁戈手里:“戴镣走路是一门技术,你以为真的能像舞台上演戏那样健步如飞?苕货,人家那脚镣是麻绳做的,染黑了看起来像镣一样,实际上是轻飘飘的。你戴的是一百二十斤的真家伙,这是整个中队最重的一副镣,你以为是好玩的?戴镣走路先要用手上的绳子把铁链子提起来,让重量在手上,然后才能走路。走路的时候脚不能离开地面,要擦着地面走,绝对不能像当兵的一二一那样走。唉,真怕你下镣以后不会走路,我看你怕是要爬回监号。”
铁戈哈哈一笑:“我大概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