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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戈哈哈一笑:“我大概不至于那样蠢,怎么可能像古人那样邯郸学步?”说着用力提起脚镣试着在号子里走了两步,可惜号子太小,只能原地打转,可就是这样走路也很艰难。
彭定安笑着说:“整个中队没有人不用绳子能戴着这副脚镣从办公室走到反省号子来,亏你块头大有劲,硬是走到反省号子来。我日他妈,我整个人也没有这副脚镣重。”
铁戈却说:“我倒不觉得太重,只是我不可能戴着一百多斤的镣爬到上铺睡觉吧?”
彭定安倒是爽快:“这好办,我睡上铺。”
蔡庆渝也说:“我也睡上铺,下铺让你睡,地方宽敞。”
午饭是三两饭一勺大白菜帮子,铁戈吃完饭用手指拨开铁门上圆形的观察孔往外看,看到摇纡房那个头脑不太明白的傻子舒海波,便叫他过来说::“舒海波,快过来。”
舒海波走过来问道:“你个崽,有么事?”这是咸宁地区大山里的土话,也是舒海波的口头语,他见了任何人都叫崽。
“去叫刘武汉来。”
刘武汉来了后铁戈将一把小钥匙递出去:“你把我的小木箱打开,跟我拿几包‘雾气狼’,从澡堂的窗子送进来。这他妈饭吃不饱还好说,没有‘雾气狼’简直是要了老子的命。”
刘武汉有点怕:“万一干部晓得了么样办?”
“你硬是个苕货,我就说是我带进来的,跟你不相干。老子判了十年还在乎这点事?亏你还是国民党中将的儿子,黄埔子弟,一点胆量都没有!快去快去。”说罢学着样板戏李铁梅“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的唱腔唱道:“你爹爹我在沙洋,神气五六扬,杀皮子当告板一贯小绿唐(武汉话:蛮横)。你跟我前进绝不彷徨,攮子高举闪闪亮……”
不一会儿刘武汉从澡堂的窗户递进来五包烟,铁戈忙不迭地对着澡堂的窗户大抽特抽。为了不把号子搞得雾气狼烟的,他使劲把烟吹向澡堂。
抽完烟过足了瘾,铁戈又拖着脚镣从下铺上一点一点挪出来,突然一拍脑袋骂道:“妈的,怎么就没叫刘武汉拿一副扑克牌进来,几个人打牌时间也好混一点。”
“不着急,”彭定安说:“等中队上班了我们就放风,你再去拿扑克也不难。”
“你们还放风啊?我怎么没看见?”
“伙计,不是‘你们’放风,现在应该说是我们放风。”彭定安大笑道:“中队上班以后我们就放风,倒马桶,洗衣服,等收风时再打些水进来……”
突然,反省号子的铁门打开了,中队的两个执行员吴祖祥、陈老三和队里的狱医陈敬棠,端着灌流食的器械进来,二话不说把陆铭反铐起来摁在床上,插上鼻饲管就开始灌流食,动作很熟练。陆铭只是毫无意义地蹬腿,蛇一般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兀自干吼着,但却无济于事。陈敬棠灌完流食拔出管子没事人一样走了,执行员吴祖祥、陈老三打开铐子大摇大摆的也跟着出去。陆铭则像死了一般了无生气的躺在铺上,一动不动地瞪着上铺的床板,刚才那一番徒劳的挣扎耗尽了他仅有的力气。
铁戈第一次看到这么残忍的一幕,受到极大的刺激:“操他妈,在监狱里想死都难!你看陆铭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这一生怕是毁了。”
彭定安却笑道:“陆铭这个苕货硬是苕得看不见走路。就我个人的看法四人帮也是共产党,不过他们是共产党里头的一个派系,后来被华国锋、叶剑英这一派搞下去了。这本来是共产党内部的派系斗争,与你陆铭有什么相干?现在四人帮倒了你就说是反四人帮,四人帮没倒以前你反的又是么东西?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了的事自己认账,拥护什么反对什么都要旗帜鲜明,莫扯那些野棉花。共产党就认定你是反对共产党的,你只有坐牢这一条路。谈什么反四人帮五人帮,说那些有什么用?我很高兴看到共产党整自己人……”
铁戈怒目圆睁大骂道:“彭定安!你他妈是不是人?不管陆铭反什么四人帮五人帮,他最多就是个政治犯。政治犯也是人,把人逼疯了这是个什么社会?!”
彭定安陪着小心说道:“铁戈,莫发毛,我也就是说一下。”
蔡庆渝也劝道:“都关了小号子,别搞窝里斗。
铁戈依然愤愤不已:“都是中国人怎么能这样说?还有人性没有?看到陆铭这样我心里难受!老蔡,陆铭当时怎么知道中央有个四人帮?”
蔡庆渝解释道:“陆铭是七五年春节前下队的,刚投入劳改时没有什么事,劳动也可以。七六年冬季整训时还承认自己有罪,表示认罪服法。七六年十月四人帮一倒他就闹起来了,说他过去是反四人帮的,不是反共产党。接着天天写申诉,开始抗劳,就这样关了禁闭,脚镣手铐一起上,而且是反铐。后来他又绝食,人也被整得有点神经了,现在比过去还要神经得厉害一些。”
铁戈听了也不说话,提着脚镣爬到下铺,给陆铭盖上被子,轻轻地说:“陆铭,睡觉吧,睡着了什么也不想。”
陆铭大骂道:“滚!我不要你管!”
铁戈也不恼,像哄小孩一样说:“陆铭听话,你的问题快解决了,过不多久你就能回黄石了。”
陆铭听了眼里漫出泪水:“真的?我能回家了?”
铁戈一阵心酸,大颗大颗的泪花掉在陆铭的脸上,哽咽着说:“会的,会的,我们一起回家看妈妈。睡吧,梦中会看见妈妈,一个家只要有妈妈什么也不怕……”。
陆铭喃喃地念叨着:“回家……回家……我要回家看妈妈……”两眼还是直瞪瞪地望着上铺的铺板。
铁戈搂着陆铭就这样轻轻地拍着他,一直等他入睡泪水都没停。
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样动情,看到陆铭被整成这样,只是觉得心里特难受。
有分教:
一进铁牢死也难,凄然暗泪五更寒。
江南咫尺天涯路,夜夜梦魂寄故园。
正是:把人整疯是何世道?含泪劝慰慈悲心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运动案宣讲思想罪
第九十七回
运动案宣讲思想罪
刑事犯嘲笑反革命
话说下午中队的犯人上中班走了,中队执行员陈老三把门打开,神气五扬的在门口高声叫道:“犯人铁戈,出来放风!”一串钥匙在他右手食指上转着圈,那神情悠然自得的很。
铁戈笑骂道:“陈老三你个狗日的敢叫老子是犯人?我看你今天是屁眼撒尿——全都反了!你大概是看老子戴了重镣就把你没有办法?就算老子戴了镣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身上哪块皮紧了,来来来,老子跟你松一下。”说着提起镣慢慢朝门外挪动。
陈老三知道铁戈的手重,赶紧跑到走廊上讨好地笑道:“开玩笑的莫当真,我身上哪块皮也不紧,要是紧了我会请你来松。”
蔡庆渝和彭定安抬着马桶上厕所,雷天星和陆铭拿着各自的铁皮桶、口杯出来洗漱。铁戈回到十监号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和铁皮桶也到院子里的水池边戴着手铐笨拙地洗漱着,然后拖着沉重的铁镣慢慢地蹭到看台坐下,怡然自得地享受着严冬里难得的阳光。
六队下了白班的犯人出来打球,看见铁戈那摸样都围过来关切地问:“铁戈,是么样搞的又是铐子又是重镣?”
铁戈轻松一笑道:“老子不认罪,干部就把我关起来了。”
仇勇、李明启、李二毛等几个六队的球队员都笑了:“我当是蛮了不起的事,原来就为认罪的事?苕货(武汉话:傻瓜),你只管说自己有罪,天大的罪我都认,不就一点事也冇得了?你们反革命就是把面子看得太重。现在倒好,人吃亏不说球也打不成,饭也吃不饱,肉也吃不成,关禁闭不能接见,这是何苦呢?”
铁戈一听这话当时就烦了:“你们这些刑事犯懂得个狗屁!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我们政治犯跟你们刑事犯在信仰问题上不一样。我们这些人不论是拥护共产党还是反对共产党,都是有信仰的。就因为信仰是意识形态里的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所以导致了一系列其他的问题。法院判我有罪,我认为我没有罪,因为我是拥护共产党的。你们看那边水池子旁边正在洗脸的矮子彭定安,他是个坚决反对共产党的人,他也认为他没有罪,他的理由是我拥护国民党也好,还是拥护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也罢,那是我个人的事,任何人不能干涉,这是我的自由。彭定安打过一个比方,说有一个人强迫我赞美他的老妈,其实他老妈长得奇丑无比,比他妈母夜叉长得还丑。因为这个人势力太强大,我只好口头上敷衍着说他老妈比西施还漂亮,其实在心里却把他老妈操了几万遍,只要我不说出来谁知道我在心里操了他妈?但我只要一说出口就要挨打。但是事实上他老妈的确长得太恶心了,我心里永远也不会赞美他老妈。所以说彭定安这个比喻很形象,他想说明的是没有思想犯,思想是压不服的。你们刑事犯就不同,你盗窃、杀人、诈骗,只要你实施了就是犯罪,法律就有一个尺度来量刑。那么请问诸位:思想罪怎么量刑?还是用刚才那个例子来说,我在心里操那个人的妈,但我嘴上没有骂出来,所以我无罪。如果我骂出口,但我实际上并没有操,这能算犯罪吗?你们六队都是犯盗窃罪进来的,就拿你们打比,你们想偷某人的东西但并没有偷,你们是否犯了罪呢?”
“想偷但没有偷肯定不算犯罪,就算是动了手没有偷到手也不能算犯罪。”仇勇洋洋得意地说。
铁戈紧跟着问道:“如果以思想罪来认定你犯了罪你服不服?尽管你没有动手或者动了手没有得逞,但毕竟你动了这个邪念,法院以此为依据判你的刑,你服不服?”
“老子肯定不服!思想就是想法,哪个活人冇得点想法?要是有想法的人都要判刑,那还要做几多监狱才能装得下?”仇勇说。
李明启也说:“老子做了的事只要法院不晓得我都不认账,何况只是想偷还冇偷呢?那怎么能够算犯罪?”
铁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那么你们认为有没有思想罪?或者说思想罪怎么判?即使判了刑这思想能改造过来吗?”
“那肯定改造不过来,要说能改造过来那是日大瞎(武汉话:说假话、鬼话),说得鬼也不信!”仇勇笑道。
“照这个逻辑推理在思想上反对共产党的人都不算犯罪,那么像我这种运动案子的人本来就是拥护共产党的,你们还认为我有罪而且必须认罪吗?”铁戈把话头又拉了回来。
李明启大笑道:“伙计,看不出你还是个油嘴,死蛤蟆能够说得屙活尿。”
刑事犯们都善意地起哄。
铁戈又说:“封建社会就有腹诽伏诛的说法,这解放都二十八年了怎么还有思想罪?”
仇勇问道:“什么叫腹诽伏诛?”
铁戈解释道:“腹诽就是肚子里有意见,伏诛就是杀头。”
李二毛笑道:“当初听说铁戈是反革命我还不信,心里想这个家伙五大三粗的当个杀人犯还差不多,搞么事反革命?今天听了这些话,伙计你硬是读了不少书哇!说得还真有道理,看来思想犯是不应该判刑的。”
仇勇大笑道:“看看,铁戈只说了这几句,李二毛个狗日的就中了毒,要是再听下去我们怕是要集体中毒,变成刑事犯加反革命了。”
“中么事毒?铁戈讲得有道理。伙计,你么样还戴着铐子?苕哇!人在这种环境里不能太老实了。来来来,我帮你把铐子打开,莫让自己受罪。你们这些政治犯别的都还可以,就是太呆了,都是呆鸡巴的外甥——一个比一个呆。”李二毛说着掏出一根细铁丝钩三下两下就把铐子打开了:“伙计,这样轻松多了吧?”
铁戈问道:“干部看见了怎么办?”
刑事犯们大笑起来。
李二毛告诉他:“铁戈读书读呆了,呆得日死人!干部来了你就把自己再铐起来嘛。”
铁戈反问道:“还是的,那这铐子开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我自己再把自己铐起来。”
“我把这个铁丝给你,想什么时候开就自己打开,莫找罪受。你们中队那些苕货反革命,又是皇帝又是宰相,还有么事部长会议主席,要是那些呆鸡巴当了皇帝,老子们吃屎都吃不到热的,我估计你跟他们关在一起大概是被传染了,越来越呆。在监狱里生存,各人顾各人。怀里炸个粑——自家疼自家,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戴镣还好说一点,无非是限制你走路。戴铐子是最坏的事,一个人的手被铐起来了随搞么事都不方便。我们跟你就绝对不一样,要是干部把我铐起来,他只要一转身老子就把铐子打开,干部来了我就再把自己铐起来。哪象你老老实实地让他们铐,然后再规规矩矩地戴着?兄弟,听我的冇得错,论坐牢我们都是你的前辈,你顶多算是一年级的小学生,我都快毕业了。讲理论我们说不赢你,讲经验到底还是我们多吃了几年牢饭,冇吃猪肉未必还冇看过猪走路?”李二毛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