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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年二月九日是个星期天,上午十点来钟龚瑾从办公室出来马上拉着铁戈走到球场的看台十分神秘地说:“范干事刚才告诉我,让我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调监,你看是怎么回事?”
铁戈略一思考突然哑然失笑:“什么调监哪,省模范监狱打从北洋政府开始,经过日伪时期到国民政府再到共产党手里,整个湖北还有比这里管得更严的监狱吗?如果还有比这里更严的,你只能调到秦城去。但那是关大人物的地方,你资历太浅,级别不够。蔡庆渝、倪秀松不是都平反了吗?咱们不可能永远那么点背,我估计你十有八九是平反了,范干事说调监肯定是个幌子。”
“没有这个必要吧?对我这么一个小人物还用得着这样?”龚瑾仍然不解。
“龚瑾哪,你怎么也不想想,就全国来说安定团结是大事,就五队来说稳定犯人也是大事,你说谁不想出去?大家都想疯了,倪秀松平反后惹得一帮人和他攀比,现在都有些人心惶惶了。正儿八经写了两条反标的人都能平反,你为什么就不能平反?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在议论平反的事,人人归心似箭哪,这样势必会影响犯人的改造。干部说你调监就是想在你平反后不至于在犯人中引起震动,这也是稳定人心的一个绝好的办法。既放了你又不动声色,神不知鬼不觉,干部少费多少口舌,你说是不是?”
“哎呀,你这样一分析我就明白了。快五年了,等的就是这一天!”龚瑾说。
“伙计,你平反了,老铁我重见天日的时候也不远了。自由女神啊,我又要回到你温暖的怀抱里了!”铁戈兴奋得满脸通红。
“如果我真的平反了,怎么通知你呢?”龚瑾问道。
铁戈笑道:“龚瑾哪龚瑾,你真是个呆呆!怪不得古人爱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真是书读得越多就越呆。这事好办,等一下你去找范干事就说东西太多拿不完,让我帮你拿一些。到了二道门你又对他说还有一些东西在监号里,让我再去拿一趟,这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是不是平反了,等我拿东西回来时你再告诉我。”
龚瑾也笑道:“铁戈啊铁戈,没想到你的鬼点子这么多啊,我还以为你成天就知道打篮球,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铁戈骂道:“放狗屁,你他妈也这样看我?”
龚瑾大笑道:“看看,被我调戏了吧,哈哈哈哈。”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去找范干事!”
于是龚瑾又到办公室去找范干事。
范干事一听就笑了:“你真会找人,铁戈那大块头正好给你当搬运工。我们现在就走,狱政科又来电话催了。”
铁戈跟着龚瑾走到二道门,这道门是由监狱干部把守的。龚瑾把东西放在地上说:“我还有一个箱子没拿来,铁戈你再去拿一趟。”
范干事不知是计,只说:“快去快回。”
铁戈装模作样的往中队跑,到了中队他却坐下来休息,为的是拖一拖时间,好让龚瑾有时间探听消息。待到铁戈慢吞吞扛着一纸箱杂物来到二道门时,只见龚瑾已经是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一套黑色的棉囚服已然扔到脚下,一台吉普车正等在旁边。
铁戈什么都明白了。
龚瑾只说了一句话:“看洞中依然旧景,望窗外已是新春。”
这副对联出自小说《红岩》中,如今却用到这里了。
铁戈如同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回到五队,好像跟做梦一样,他一路骂道:“他妈的,这简直是做儿戏嘛,怎么说抓就抓说放就放?”
下午两点半铁戈正在上班,从三工段调来的分经工沈明高突然跑来告诉他:“铁戈,快点到办公室去,邵指导员带你接见。伙计,有好吃的不要忘了我。”
“放心吧你个馋鬼,就是忘了我姓什么也不会少你一份,我老铁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说完一溜烟往办公室跑去。
邵平和铁戈并排走出二道门,铁戈直接走到车库等待接见,邵平则到大门口跟铁夫说话。
只见铁瑛像燕子似的朝铁戈飞奔过来,脸儿笑得像一朵花,她大声说道:“哥,特大喜讯,你平反了!”
“我知道。”铁戈很平静地说。
铁瑛大惑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从你的笑脸上知道的,哪次接见你跑得这么快?笑得这么灿烂?”铁戈调侃道。
铁夫和邵平边说边笑走了过来。
铁夫告诉他:“铁戈,五号早上汪院长打电话通知我说你平反了,我马上到县法院去拿判决书,董院长说法院会把你们的判决书寄到各监狱。我想要你早点回家过年,又怕法院办事拖沓,所以五号一大早我就亲自把判决书拿来发了。邵指导员说狱政科没有通知中队,可能是判决书还没到,不然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跟我一起走,今天只好带你姥爷、姥姥先回去。”
“老爸呀,你这办的叫啥事呀?既然五号你就拿到了判决书何必要到邮局寄,叫台车直接送到狱政科来,当时就能把我带回家。算了,不说这些,家爹家婆从沙洋来了?”
“这么多年你姥爷姥姥都在沙洋过苦日子,你现在又平反了,我想全家人过个团圆年,所以我就打电报让他们到红州来过年,今天我特地带了一台小车过来,准备连你一起接回去。判决书没有到,没办法,我们只好先走了。”铁夫脸上带着一丝失望,却一再叮嘱道:“你也不要着急,等判决书一到你就回家,判决书没来之前你的身份还是犯人……”
铁戈打断爸爸的话:“老爸,你这词用得不准确,不是犯人,而是准公民。我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犯人,我只不过是服从组织安排调了一个工作单位,换了个工种。党太照顾我了,不让我干铸造那个重体力活,调我到轻纺行业做轻体力劳动,党还说山沟里太苦了,所以才把我调到武汉来见见世面。就是一条不好,我到武汉来住了三年多还不知道武汉到底是个什么样。”
邵平听了大笑:“铁夫,把坐牢说成是调动,这才是你儿子。”
铁夫也忍不住笑了:“你个鳖犊子还说怪话!听见我说的没有?再忍几天就完事了。”
“快五年了不是被关进学习班就是蹲大狱,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我也不在乎多坐几天牢。对于我们这些政治犯来说关反省、上脚镣都是小菜一碟,早就习惯了,何况我现在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劳改。老爸你放心,我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劳改岗,保证圆满完成党交给我神圣的劳改使命。爸,还有烟吗?”铁戈满脸的不在乎。
铁夫对邵平笑着说:“我每次来看他,这小子就把我洗劫一空。”说着掏出一包半大前门的烟递给铁戈。
铁戈却盯着铁夫的黑提包说:“那里面还有宝贝。”
“啥?”
“六七八。”铁戈一不小心把监狱里犯人的暗语说了出来。
“啥‘六七八’?”铁夫倒是整蒙了。
“酒。”
铁夫叹口气说:“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邵,犯人能喝酒吗?”
“按规定得干部特批,今天算我特批。平反了嘛,庆贺一下也应该,不过要等到判决书到的那一天才能喝。”
“我记得你不会喝酒嘛,监狱里学的?”铁夫不解地问道。
“咱满族人喝酒还要学?骨子里就有喝酒的遗传。再说不会喝也要庆祝一下,这可是在监狱里最后一次喝酒了,以后想来还来不了呢。”
铁夫骂道:“你小子还想来呀?”
“所以说是最后一次喝酒嘛。”说完,铁戈自己拉开拉链,把提包里的酒揣进棉衣里面的口袋说:“爸,你们早点走吧,我还要继续促生产呢。”
铁戈先回到中队把酒藏在澡堂一个墙洞里,然后才兴冲冲回到车间。
沈明高问:“谁来接见的?”
“我爸和我小妹妹。”
“带了什么好吃的?”
“没有,就只有一瓶酒和一包半烟。”
“唉!”沈明高很失望。
“带了也没用,我平反了。”
“啊?!真的?”沈明高大惊。
“骗你干什么。怎么?还想让我陪你把牢底坐穿哪?”
“不不不!”沈明高连连摇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里不是人来的地方,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舍不得你走。你是个好人,单纯、正直、善良、豪爽……说着说着眼里竟溢出了泪花。
铁戈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换了一个话题说:“哟哟哟,一个大男人还掉眼泪,没出息。你的申诉交给干部了吗?”
“没有。”
“为什么还不交?”
“我不能跟你比,你才十年,我是大刑期,申诉是不认罪的表现,我还指望减刑呢,所以不敢交申诉材料。”
“你硬是个憨坨(武汉话:傻子)!减刑能减多少?半年?一年?那有什么意思?申诉是从根子上挖,把根挖掉了,你的案子就倒了。平反说明你无罪,减刑证明你有罪,这是两个概念。就算你刑满了,你身上还是有历史污点,还是个劳改释放犯,以后怎么找工作?怎么成家立业?告诉你吧,今天上午龚瑾平反了。”
“我的天!怎么中队没人知道?”沈明高更为惊讶。
“他只告诉我一个人,知道吗?是先抓他再抓我的,中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这三年来我除了和球队宣传队的人接触以外,接触得最多的就是龚瑾。这件事连干部都不知道,他是咸宁的,我是红州的,不论干部的想象力有多丰富,都想不到我和龚瑾之间会有这种关系。”
“你们接触是蛮多,连大脑壳都奇怪。”
“现在知道原因了吧?”铁戈得意洋洋地说:“我平反的事不要跟别人讲,估计就这几天判决书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好好庆贺庆贺。”
等待是最让人闹心的事,明明知道自己平反了,就等着判决书那张纸,这好比一个孩子看见柜顶上放着心爱的食品可就是够不着,这才是最让人楸心的事。而一个颅内受伤的人早已昏迷不醒,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死去,那应该是一种幸福。虽然他的亲人万分痛苦,可他本人并不知道,这才是有福之人。怪不得英国诗人雪莱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看来这话很富有哲理。
二月十号、十一这两天铁戈既不打球也不看书,强忍着楸心的煎熬,装出笑脸找大脑壳、余友新、曹矮子、牛瞎子、沈明高等人说说笑笑,插科打诨,这是他和狱友们告别的一种方式,他知道一旦离开监狱,将永远不会再来这里。
十二号上午六点铁戈下了夜班,吃过早饭别人都在睡觉他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躺在上铺看《基度山恩仇记》,他估计今天判决书应该来了,干脆穿衣起床坐在中队执行员的办公桌旁,边看书边等。
七点半干部上班了,易管教员打开办公室通向监号走廊的门,看也不看说了一声:“叫铁戈来。”
铁戈调过脸来问道:“东西来了吗?”
易管教员笑道:“怎么是你?执行员呢?”
“打扫卫生去了。”
“你怎么知道东西来了?”他招手示意铁戈进办公室。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铁戈说完大摇大摆的进了办公室。
“怎么不喊报告?”易管教员有些古板。
“我现在是国家公民了,喊什么报告?”他很自豪,国家公民就是比劳改犯强得多,最起码不用喊报告。
易管教员无奈地摇摇头说:“坐下吧,我现在宣判。”
铁戈大大咧咧地说:“不用了,何必还要走那个形式呢?你把那张纸给我就行了,好歹我还是小学本科毕业,那几个字我认识,念不念都一样。”
“不行,”易管教员态度很坚决:“这是法定程序。”
“当年判我的时候就没有经过提审,还不是照样判?那时怎么不讲这个法定程序?算了算了,你把经念完了,我就去烧香磕头,谢主隆恩。”
易管教员照本宣科道:“……郎超雄等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对党的领导、社会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等问题,持有不同看法,发表过不同意见;其在言谈、书信、文章、诗词中,存在着某些错误言论、观点,但并不构成反革命阴谋集团罪。原判认定的与外地反革命组织联系也应予以否定……”
宣读完后他把判决书交给铁戈,然后问道:“刚才的判决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铁戈知道这是走过场,低头看判决书。
易管教员又问:“你要求上诉吗?”
“神经病才要上诉!今天是腊月二十六,我还要回家过年呢。“他拿着判决书匆匆忙忙地看完,突然骂道:“这个狗日的法院,他们管的是有罪无罪的问题,对与错不是法院管的事,他凭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无非是要给我们留条尾巴等以后再抓。好,等老铁我出去了再跟他们理论!易管教员,你知道那个外地的反革命组织的一号头头是谁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是龚瑾。”
易管教员木然了,随后说道:“去把东西清理一下,等下我要检查。”
“有什么好检查的?除了书和没有印字的军装(军装不准印劳改二字),我什么都不要,带回家晦气。”
“铁戈,没办法,这是程序。”
“嗨,又是程序。”
当铁戈走出中队大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