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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年羹尧脸色更白,揪着眉毛,眯起眼,感觉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如果可能,他也想和春香一般放声大哭,好好哀悼坟墓里的人。然而现实却不允许他这么做。直到此刻,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也只有已经长眠的年小蝶。没有人晓得他心底真正的悲痛,来自灵魂深处彻底撕裂的感受。虽然,已经成功晋级为四川巡抚的他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可是每当午夜梦回,一身冷汗之后的另一个陌生又真实的他就完全地只出现在自我的世界中了。这份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痛苦让他备受折磨,也让他下了离开京城,将府邸迁入蜀地的决定。在她回眸一笑的走廊上做一会儿的停留,在她看书常坐的椅子上多待片刻,都会令他心碎。因此,在他做出毅然卖掉京城年府大宅的决定时,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而这些所有痛苦、哀伤、犹豫的来源都让他愈来愈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他已经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她死了之后。
不过,很快,我就会和这里暂时告别。离开,不是为了遗忘。停留在心间的那个影子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擦不掉的。或许,在我发现自己真实的感情之前,就已经倾心付出了,只是没有被自己意识到?可恨啊,待到发觉,想去呵护珍惜时,已经迟了。年羹尧这样想着。
对于年小蝶,他更多投入的是发自内心最最本色的感情。当然,不可忽视女人本身罕见的容貌因素。但是,年羹尧爱她更多的反倒是外貌之外的东西。而这点,只有朝夕相对互相了解的人才可以做到。年小蝶本身也是基于此,才舍弃了对胤禛若有若无的好感。
纯真、善良、执拗、倔强又有些离经叛道思想的女人已经离开了。看着小小的坟,他清醒地意识到。即使后来他得到了她,此刻遗憾仍霸占住他的心。或许他没有好好考虑过对待她与她相守的切实长远计划,但彼此已经付出的真情却是不容忽视的。往昔的一幕幕此刻来回映现在男人脑中,久久闭上眼,不让真实的情绪外泄。
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年羹尧却感受不到温暖的空气。之后,他也找过不少女人。妖娆、美艳、风情万种的都有,可是,她们都不是她。不是么?睁开眼,控制好情绪,正待把手掌中一直紧捏的蝴蝶花放入衣襟,远处,传来一阵叫喊声。
是他?!听见这声音,不仅年羹尧,就连胤禛的脸都变了。
而这时,伴随着独眼岳暮秋的出现,他们在后边瞧见了十四阿哥的身影。“旋风”依旧跑得飞快,马上的人身姿依旧勃发,只是……
待靠近,年羹尧急忙伏地行礼,朝来人俯身叩首:“见过大将军王,见过岳参军。”
一年前情场失意的胤祯却在英禄事件八阿哥胤禩与太子、胤禛的力量对弈中渔翁得利。在这些阿哥的阿玛的眼中,十四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小集团。因此,军权大旗自然由他接手了。同时,安排心腹方不染做大将军王的幕僚军师。这双重盛大的安排简直像在告诉众人皇帝的位子非这个最像他的十四阿哥不可了。虽然,太子还在位子上。可是,人心却整个儿地骚动了。自十四被任命的那天起,小岳子的耳根就没有清净过。接踵而至的阿谀奉承,拐弯抹角的攀附交际,目光闪烁的权势欲、望都让这个忠心的小跟班脑袋发胀。伴随着主子,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幻了。
有一次,没有人的时候,在军营大帐里,十四开玩笑地问他乐不乐意。那时,正是他新婚,小岳子不由被问了个脸红,吞吐半天没有说完整话。胤祯的脸渐渐冷了,眼睛里的光落了下去,转脸低下头,拔出近来一直佩戴的匕首,摩挲在手腕上,作了个割腕的动作,把他吓了一跳。冲过去想要捏住匕首,却被十四抢先一步,握着剑柄,反转抖动劈在空中划了个十字,轻轻回鞘收好。然后又说了句让岳暮秋有些听不懂的话:
“现在的我,好像这把没有出鞘的匕首,就算心底还不乐意,脸上也是要笑的……”
到现在,小岳子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仰天连串的长笑声,和以前一样的响亮,中气十足。只是,听在耳里,有些怪。那夜,十四喝了很多,醉了,说了两三个不怎么让人发笑的笑话后,笑得更大声了。到后来,简直有些不可遏制,直到他停下,转过脸,岳暮秋才知道他流泪了。刻意一直隐藏在笑容背后最真实的感情仿佛一道秘密的小溪潺潺地流动在眼前,在月光下。被主子抱着,拳头捶着,小岳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显然也已经猜到了。果然,十四揉揉眼,呆呆地问他人死了究竟会怎么样?
后来,自己哭没哭不记得了,怎么回答的也不重要了。留给小岳子岳暮秋印象最深的是那把捏在主子手心里匕首上镌刻的印迹—— 一只蝴蝶!这个图案象征的意义已不必多说,那夜恰好是一个女人头七的日子。
你是死了,好生地安息了。可是却也把我们主子的心给带走了。无论德妃娘娘抑或是圣上怎么催促,不管是蒙古公主或是大臣之女,都被主子给一口回绝了。就这么孤零零地,带着我,带着他的旋风,我的的卢,去了大西北。去了那片戈壁滩,去了那一望无际的天边尽头……小蝶姑娘,你可真是选错人了,怎么当初昏了头挑了四阿哥呢?放弃成为十四福晋,会是你这辈子最错的决定……也会是我们主子……最伤心的情、事。
嗟叹完,已没有剩余时间思考,岳暮秋,实际上不仅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除了已经昏倒的丫头春香,大家的耳膜都被正在激烈嚎啕的哭叫给震荡刺痛了。准确来说,这已不是一种哭泣,也不是一种叫喊,而是一种怒吼。想要颠覆一切的怒吼。但这绝然不是狂躁式的,脱离了正常精神状态的爆发。相反,它依旧是被统治在适宜的愤怒情绪下的,每当一次吼声停止,在男人喘气的空档,他来回窜动的喉结和苍白的脸就会透露出另一种悲伤。不同于年羹尧彻底压抑的做派,悔恨成了十四徘徊在心头的主旋律。若是当时得到了她,若是当时坚持自己的主张,她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吧?自己现在也就不用这么痛苦了吧?
想到这儿,心更憔悴。突然尖叫一声,十四整个人扑倒在那个小坟上,双手不停抓刨。
“小蝶!你当真死了么?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始终都不敢相信!单凭这么一个小坟,就能把你埋葬?你的勇敢,你的气势,你的咄咄逼人都到哪里去了?小蝶……你听见了么?给我起来,我,爱新觉罗胤祯命令你,现在给我起来,从这坟堆里走出来,来见我!”
一边说,两手刨得更用力了。四阿哥肩膀震动了一下,脸跟着苍白。双眼就要喷火的年羹尧紧盯着胤禛的薄嘴唇,全身就要燃烧。好半天得到了肯定的命令,鹰一般扑向十四。他已不想再说一句话,所有的愤怒化作了具体的行动,将他全部斗志点燃。
略高出胤祯半个头的年羹尧凭借着更结实的身体和拳头,很快控制住眼前这个企图挖坟的男人,然而,过于忠心的岳暮秋接下来的加入,顿时又叫局面扭转了。本来,年羹尧依仗的交手经验就和胤祯的力量旗鼓相当,好像左右摇摆的天秤只是一方稍稍胜出。但,另一个砝码的干预就令年羹尧应付得有些吃力了。
他压制在胤祯身上,岳暮秋又压在了他的背上,而胤祯则紧紧扒着坟头,三个人怪异的模样虽看起来好笑滑稽,但却又都像在拼命。只不过两个为了爱情,一个为了忠心。三个人都在使力,相互龇牙皱眉,姿势难看至极。
胤禛看看周围有限的几个下人紧绷的脸皮,也觉得不是个事儿了。早知道,把多铎也带来了。看着渐渐被主仆二人合力控制的年羹尧,他得出这个结论。
凭借着岳暮秋的帮忙,胤祯反身推开了年羹尧,转过脸,又继续刨土。“小蝶,你真的就这么死了么?你可知道,我多少个夜晚梦见的影子是谁……不,你没死!你们都骗我,这坟头里的人肯定不是你!你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就凭着那姓方的鬼军爷接收到的区区一张信函,你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要在我眼前消失了,怎么可能?我还没有允诺,还都没有同意呢!你是我的福晋,一直都是,从没变过。今天,我特地来看你了,你也赶快出来看看我吧!”
背后的凉意立即袭击了胤禛。再这么下去,可真要出事的。因此,虽然讨厌对这个唯一的同母弟弟开口,他还是不得不这么做了。
“清明时节,祭奠逝者,向来如此。十四弟,你就让她在里边安息吧……”
“安什么息?”胤祯一下被他冷淡的腔调激恼了,转过身,一步步靠近走过来,食指戳着胤禛的鼻子,骂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她的!是你杀了她的!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的小蝶,还我的福晋!”
年羹尧脑袋“嗡”地一声,空白成一片。刻意被忽视的事实击碎了自欺欺人的防线,复杂的情绪瞬间蔓延到他每一处神经末端,交流着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意识。不,凶手不应该是四爷。他也是被迫的,他也是出于无奈……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小声抗议:“就是他!杀害了你最心爱的宝贝!粉碎了你刚刚获得的梦幻!割裂掉你从未尝试过的感情!这是怎样的痛?你自己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吗?就是这个卑劣虚伪的男人,这个杀你妹妹的凶手,这个你今天还在为他效犬马之劳的四阿哥,就是他,冲过去,快冲过去,别再犹豫!”咬住手背,让刺痛还自己清醒,年羹尧这才稳定住情绪。呼口气,才发觉衣衫已经全湿了。
看向十四,已是捂着脸,望着四爷发愣了。
接下来的话,更叫人听得脊梁发寒。
“十四弟,你听好了,既然你问起,我也该给你个交待。杀死年小蝶的真正凶手,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你胡说!”十四拔出那把蝴蝶匕首,阴森森地往胤禛刺了过来,年羹尧眼明手快急忙用身体为主子遮住,挡住攻击。
推开年亮工,胤禛抬着头,气定神闲地站立在十四面前,背负双手在背后,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小蝶是死了。这是事实。可是,一再追问凶手的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死?”
一根尖锥扎进胤祯胸口。哐当一声跌落手中匕首,颤声问:
“你说什么?她不是因为你的薄情而死的么?”
摇摇头,四阿哥用看呆子似的眼光盯着他好一会儿,冷哼道:“穿凿附会之言,岂可相信?”说到这里,示意年羹尧,清理掉周围靠近的岳暮秋和所有人,直到只剩下矗立在坟前的他们兄弟两个。
“她是为你而死,十四弟,这点你必须相信。”
“你胡说!胡说!”胤祯红了眼,情绪激动,胸口一起一伏,惊异的了悟浮现在脸上。“我和她已经退了婚约,我又怎么害她?怎么会?”
“可是那时,恶意的流言已经弥漫京城。别的我不能再说,只能这么告诉你一句话:杀她,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冷冷的语调依旧冰冰的,但也说得快了很多。胤禛几乎不敢看他的眼。
“杀她?谁?不是你!我的直觉告诉我,拙劣的你还不至于残忍到这种地步!是谁!你说,说啊,到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拎着四哥的领口,他咆哮着倒竖眉尖,满脸煞气。
卸掉他手掌,斜眼讥诮,“看了这副样子,还真让人感觉面对的是一位大将军王呢!”才说完的胤禛胸口就立刻挨了一拳。十四黑着脸,闭着嘴巴,没有说话。举起拳头,轻吹两口气。挑衅地朝他四哥抬高了下巴。
胤禛怒极反笑,擦擦脸,心想,经过这事儿,我若还为此等小事动怒,可真是太愚蠢了。转动眼珠,舔着唇边一丝鲜血,半眯起眼,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慢慢开口,
“还是学不会好好思考事情啊!凶手?嘿嘿,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杀她,才能更好地保护你!”说完,再不看他,招手示意年羹尧,开始整理物件,牵来马车,准备离开。
胤祯反复咀嚼着被重复了两遍的话,忽然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等到胤禛年羹尧下到山脚时,山里传来更加悲伤的嚎叫声。
半山腰的小坟前,一个披散了头发的男人跪倒在坟前,长久不愿离开,而他身后一个独眼的侍从则一直陪着他直到天黑。
第二天,朝廷清明祭祀大礼开始前,胤禛就收到了额娘乌雅氏传递过来的好消息,十四弟同意婚娶了。想到这儿,面对冗长繁重无休止的参拜礼节,一向少见好心情的四阿哥开心地笑了。不仅为十四,也为他今晚要见的女人。
、CHAP63 天真的报恩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放下笔,谢小风捏住这张刚默写好的诗句递给“先生”审阅。
黑瘦的小个子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西洋镜片,逐字逐句一一校对,好像私塾学堂里老学究的讲师一般,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