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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云龙他心意一变,接口说道:“你当得的,老前辈,不瞒你讲,那天晚上您与方紫玉前辈所讲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当时的情景,我也全都看到了,这世上既有文圣,也有武圣。您老人家便是情圣。真的,我对您老人家所知不多,那天晚上,我却感动得哭了。”
但听长恨道姑幽声一叹,道:“看来你也是个情种,孩子,你叫华云龙么?”
华云龙恭声应道:“是的,晚辈表字云龙,长者们都叫我龙儿。真正的讲,晚辈该称您姨姨或姑姑。老前辈,你准我这样喊您,也叫我一声龙儿好么?”他讲这话时充满了感情,也洋溢着无比真挚的孺慕之意,令人一听,便知他语出至诚,乃是肺腹之言。
长恨道姑显然被他的话语感动了,只听她慨然一叹,道:“贫道不是娇情之人,如果提前十年八年,你喊我一声姨姨或姑姑,贫道还不见得满足呢。可是,如今贫道已是出家人,这些俗家的称谓,贫道早已陌生了。”
蔡薇薇听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暗暗忖道:“对啦,我何不趁她说话分神之际前去寻她?寻到了她,她老人家想不见我也不行啊,嗨,我就是这个主意。”她想到便做,连华云龙也不告诉一声,立刻悄悄地掩入从林,一闪不见。
华云龙却是打蛇随棍上,连忙改口道:“顾姨,称谓那有什么陌生的?出家人也有俗家亲友的啊。顾姨,您老人家喊我一声龙儿吧,您不知道,自从那晚见您以后,如非迭生变故,龙儿早就找您来了。”
这是真诚的呼唤,长恨道姑自然听得出来,因之她顿了一下,幽幽一叹道:“孩子,自古多情空余恨,你的感情也太丰富了。”
华云龙道:“我错了么?顾姨,难道龙儿不该对您有份孺慕敬仰之情么?”
只听长恨道姑道:“贫道不能讲你错,但也不同意你的想法。你记得两句古诗么?「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孩子,你的感情过于丰富,将来可有苦头吃了。”
华云龙亢声接道:“龙儿不信,鸳鸯交颈,孤雁凄鸣,飞禽走兽,尚且有一份失单与互爱之情,何况人乎?人若寡情,那就与冷血动物无异了。”
长恨道姑道:“唉,你涉世未深,想法过于天真,须知人生变化多端,许多困难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到时候情天难补,恨海常存,你就知道禽兽与人不能相比了。”
他二人你言我语,一时忘情辩驳起来,谁也没有注意蔡薇薇早已不见。华云龙聪明绝顶,反应灵敏,言谈至此,不觉将长恨道姑引入彀中,长恨道姑一时情急,竟自无话可反驳。华云龙听她半响无语,忙又接道:“顾姨,你别难过,说真的,您也没有错,错的是咱们华家的人,咱们不该冷落顾姨,使您老人家怀情忍恨,以致于出家当了道姑,这事龙儿原无所知,如今既然知道了,龙儿定无不顾之理,顾姨,您让龙儿见您一见,好么?”
这时始闻长恨道姑一声喟叹道:“你这孩子舌粲莲花,是想说服贫道么?”
华云龙忙道:“不是的,顾姨,我娘也说咱们华家对您不起,您若不信,可以去问我奶奶,龙儿若有半句虚言,让您打十板屁股。”
长恨道姑不觉失笑道:“你这孩子……唉,贫道讲你不过,不上你的当了。”此话出口,华云龙大吃一惊,但因从那话声之中,听出长恨道姑已有离去之意,一时情急,不觉扬声截口道:“等一下。”
“等下去,贫道的耳根不得清静,你们赶紧返回金陵,来日自有相见之期,贫道去了。”话落,响起一丝的衣袂飘风之声。
华云龙一听大急,尖声叫道:“顾姨,顾姨您不要走。”这片刻间,他用尽了心思,想见长恨道姑一面,甚至有意说服长恨道姑,完成自己的心愿,不料长恨道姑洞察其心,说走就走,他急得连连跺脚,却是无可奈何。
就在他急得跺脚不巳之时,突然听到蔡薇薇「嘿嘿」一笑,道:“顾姨,薇儿等您很久了哩,您老人家当真吝于相见么?”
华云龙方始一怔,已听长恨道姑惊异感叹的道:“噫,你这孩子忒慧黠了,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但闻蔡薇薇俏皮的道:“您老人家分音化声的功夫忒高明,薇儿那里找得到,是神仙告诉我的。顾姨姨,龙哥在发急哩,咱们下去吧?”
华云龙恍然而悟,脚下一顿,立时向左边林内扑去,同时欢呼道:“顾姨,顾姨,原来您还没有走啊。”
长恨道姑的确未走,她此刻仍然高踞在入林不远一株丛树的枝叉之间。薇薇迎风绰立,站在她的背后。她二人同用一枝,长恨道路竟然未曾察觉,蔡薇薇轻功之高,于此可见一斑了。华云龙到得树下,长恨道姑瞧瞧蔡薇薇,又瞧瞧华云龙终于无奈地道:“好吧,咱们下去,遇见你们这两个玲珑剔透的孩子,贫道只有认输了。”她说着缓缓起立,轻轻一跃,落身地面。
蔡薇薇也随路落地面,笑脸盈盈的道:“薇儿骗你的,顾姨,您的功夫真的很高,刚才倘若不是您老抛出一片树叶,划起一丝破空之声,我还正在奔波未歇哩。”
她这样一讲,长恨道始不觉莞尔道:“你也不必阿谀逢迎了,反正贫道已经被你找到,要讲什么,那就爽直的讲吧。”
华云龙早已迎了过来,闻言连忙接口道:“顾姨说得是,您请坐,咱们就在这里谈。”
长恨道站游目四顾,将头一点,就近找了一块山石坐了下去,华、蔡二人相视一笑,紧随身后,也在她面前坐了下去。这时已近子丑之交,下弦月升二三丈许,那淡淡的月光,一丝丝从那树叶缝隙间洒了下来,满地都是点点银星,再加一位娥眉凤目,体态轻盈的道姑,高高端端山石之上,在她的面前,又复并坐着一双金童玉女一般俊美的痴儿,这一双痴儿目闪精光,脸含微笑,仰望着山石之上的道姑,流露着天真无邪的神情,形成一副充满活措、和煦、温馨、谧静的画面,令人见了,不觉倏生悠然出世之感。
他三人相互凝视,不言不动,过了片刻,还是长恨道姑打破沉寂,道:“傻孩子,你们苦苦相逼,就是看看贫道的模样么?”
华云龙凝目如故,蔡薇薇却是将头一点:“嗯,顾姨好美啊。”
长恨道姑莞尔道:“贫道出家人,出家人观念之中没有美丑的。”
蔡薇薇黛眉轻扬,道:“唉,美丑是比较得来的嘛,真的,您真的很美,如果不穿道装,薇儿相信一定更美。顾姨您为何要穿这种又肥又大的道装嘛?”她是不明内情,不失天真,讲起话来莽莽撞撞,毫无顾忌,殊不知最后一问,恰好问到长恨道姑最为感伤之处,长恨道姑心头一酸,脸色刹时暗淡下来。但她毕竟是个通情达理,极富经验之人,瞬息便自恢复了常态,只见她目光一抬,微微一笑,道:“贫道怕要使你失望了。”
蔡薇薇不觉一怔,道:“顾姨可是不愿意再讲么?”
长恨道姑依然含笑道:“贫道乃是为出家而出家,性之所近,便自穿上了道装。你满意么?”蔡薇薇闻言之下,目瞪口呆,大出意料之外。
可是,这种避重就轻的答覆,却难满足初知内情的华云龙,但见华云龙俊眉一轩,断然接道:“不对……”
长恨道姑脸庞一转,凝目笑道:“你既然知道不对,那就不必再问了。”
华云龙先是一怔,继而亢声道:“可是,您老人家心里很苦啊。”
长恨道站暗暗心惊,忖道:“这两个孩子太聪明了,他们都是极富感情的人,坚强一点,拿出理智来,莫要被他们的情感所征服,在小辈面前失去了常态才好。”她心中有了警惕,越发淡然道:“贫道不是有说有笑的很好么?薇儿还讲贫道很美哩。贫道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比你母亲大得多,若是心里很苦,焉能赢得薇儿的赞美?”
华云龙道:“那是修练「诧女真经」的缘故,四十出头又怎样?您本来就很美嘛。顾姨,何必呢,您也可知道您也有错么?”
长恨道姑一笑道:“龙儿故作惊人之语,那是自作聪明了。”
华云龙颇为激动的道:“龙儿决非自作聪明,龙儿讲话都有根据。”
长恨道姑暗暗震惊,表面却是故作惊讶,道:“哦,这就奇怪了,贫道是否很苦,你有什么根据?”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顾姨,您是原谅我所知不多么?须知我外公对我讲过你的往事,那天晚上,在那荒凉的道观之中,您老人家的一言一动,龙儿更是亲眼目睹哩。”
此话出口,长恨道姑的神色一变,惴然急声道:“你外公讲些什么?”须知当年的白啸天,乃是一世之枭雄,其为人不但好大喜功,性情偏激,而且最是护犊,是个爱与恨都走极端的人,长恨道姑不怕道观之中的言行落在华云龙眼内,却怕白啸天加油添醋,在华云龙面前乱讲一通,至于白啸天严然已成德艺兼备的武林隐者,她却是一无所知,情急变色,自也无怪其然了。
华云龙倒未注意她的神色,应声接道:“曹州的事啊,我外公讲,您那时正受「阴火炼魂」之刑,家父闻讯前去救您,当时的情形,据说是叫家父用玄铁剑换您,家父也会毫不犹豫,可是您却处处为家父着想,叮咛家父不可忍受委屈不可受人协制……”
提起这一段往事,当年华天虹双目泣血,身子颤抖,语不成声,几近疯狂的模样又复涌现,长恨道姑心头隐痛,不愿再听下去,子是截口道:“你外公就讲这些么?”
华云龙道:“当然还有,我外公又讲,您老人家不是凡俗女子,对家父的爱顾,情比天宽,恩比地厚。他讲「阴火炼魂」之刑惨绝人察,任谁见了也得义愤填膺,怒气沤汹,您老人家却是宁可忍受千股痛楚,仍不愿家父受点委屈。顾姨,龙儿要斗胆请问一句,当年您与家父情胜手足,如今却忍恨出家,心灰意懒,能说不是责怪咱们华家对您不起,却又不愿令家父作难么?”
听到此处,长恨道姑脸上一热,但也心头一宽,念头转动,急速忖道:“白老儿总算还有一点是非,可是,龙儿这孩子心思敏捷,词锋犀利,再讲下去怕是要招架不住了。”转念至此,连忙微笑道:“就算你判断不错,事情也已过去了,陈年老账,彼此两不亏欠,这不很好么?”
华云龙目光一亮,道:“所以我说你也错了啊。”
长恨道姑道:“错了也好,不错也罢,总之事已过去,不必再提。”
华云龙本来有心将华天虹已经不在地消息告诉她,但想想此时不是时候。华云龙目光凝注,庄重的道:“顾姨,您可知道,您的观念根本错误啦?”
长恨道姑愕然道:“牺牲自我,成全你的双亲,贫道观念错误了?”
华云龙道:“最低限度,龙儿的看法是如此。请问顾姨,安陵项仲山,饮马于渭水之中,每一次投钱三枚,什么道理?”
长恨道姑道:“项仲山清廉之士,饮马投钱,不苟取耳。”
华云龙道:“渭水之滨,不见得常有人在,单单以「廉介而不苟取」,解释他投钱之意,顾姨解释够了么?”
长恨道姑一愕,道:“你还有另外解释不成?”
华云龙道:“龙儿有一点补充,龙儿觉得,项仲山饮马投钱,在求心安而已,否则的话,那就成了欺世盗名之辈,称不得清廉之士了。”长恨道姑想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不禁点头「嗯」了一声。
华云龙微微一笑,又道:“顾姨,龙儿再问,所谓「开门揖盗」,该作何解?”
长恨道姑倏听此问,忽然眉头一皱,不悻地道:“怎么?你认为贫道所受的苦难,全是咎由自取么?”
华云龙摇头道:“顾姨会错意了,南史有云:「开门揖盗,弃好即仇。」吴志又讲:「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乃欲哀亲戚,顾礼制,是犹开门而揖盗,未可以为仁也。」龙儿对您老人家别无所知,但知您老是个情深义重的人……”他故意顿了一下,然后接道:“不过,龙儿觉得您老的想法过于狭窄了一点,同时,龙儿也在怀疑,所谓「勘破红尘,定下心来」,究竟有几分可信?”
最后几句话颇为逼人,长恨道姑胸口一窒,瞋目反诘道:“你是讲,贫道欺骗你?”
华云龙淡然说道:“龙儿怎敢如此放肆,龙儿是讲,您老人家独处之际,未必真能心如止水,不过是强自抑止,不让感情冲激泛滥而已。”
长恨道姑微微一怔,道:“这并不错啊。”
华云龙道:“错是不错,却嫌过于消沉了,须知人生在世,是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