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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走近她,柔声说了几句话,马妃的脸色才由阴转晴,并不顾忌我就在不远处,扑到他怀里说:“那你今天晚上过来吗?”
朱允炆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马妃看了看我,问:“殿下要同她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朱允炆说:“我们去皇陵拜祭母妃,宫中今日也有法事,你如果同去,法事就无人主持了。”
马妃灿然一笑,看了看我,才说:“殿下还记得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妃子吗?”
我在数丈之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朱允炆走过来。
那朵红玫瑰早已被我取下,放到池塘边的一棵柳树枝桠上。嫩绿色的柳枝配上大红色的艳丽花朵,虽然美丽,但是始终让人觉得不够协调,别扭之极。
朱允炆对我说:“她说话一向如此,你不必与她计较。”
我说:“我怎敢与东宫娘娘计较?殿下多虑了。”
朱允炆说:“蕊蕊,这个位置……”却突然顿住,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速去速回吧。”
我们从皇陵返回的时候,听到太原传来晋王病逝的消息。
朱元璋在洪武三十年的秋天就已经缠绵病榻,虽然躺在床上,还能够看书说话,晋王病逝后,他的病情开始加重。
今年只有三十二岁的晋王英年早逝,与心中的失望和所受的打击不无关系。
自从朱元璋立皇太孙后,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再也没有来过金陵。连续失去了几个儿子,经历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朱元璋的健康底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崩殂于皇宫容华殿内,终年七十一岁。
三日后,朱允炆登基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我和其他女史身着素白色的孝服,跪在容华殿前,却听见容华殿内传来一片哭叫之声。
一名相熟的太监一边抹眼泪,一边匆匆而过,我叫住他问道:“林公公,出什么事情了?”
他面容悲惨凄切,说道:“凌宫人莫非不知道皇上有遗诏要旧宫人全部殉葬吗?”
殉葬?!
我极力回忆思索,只听说过朱元璋有遗诏传位给皇太孙朱允炆,同时不准诸藩王回京奔丧、各自固守封地以防内患外乱的遗诏,那遗诏的内容我还记得:“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固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今中者,推此令从事。”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过朱元璋有遗诏要求宫人集体为他殉葬。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所有旧宫人都必须殉葬,我也是其中一名。
朱元璋已经忘记了自己对燕王五年之约的承诺。
我却决不能在这里等死。
我抬起头,眼前“容华殿”三个大字的匾额、朱漆的圆柱和精雕细刻的龙凤图案在丧仪的映衬下呈现满目狰狞。
今天是五月十五,全国距离金陵最远的藩王也该收到皇帝驾崩的邸报和抄送的遗诏了。
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先后薨逝,燕王此时是朱元璋最年长的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皇族的注目。
史载“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燕王棣率师如京。”
虽然朱元璋有遗命不准藩王离开属地,但是燕王仍会赶赴金陵奔丧,而且来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大批兵马。
殿前的太监宣读完毕殉葬的遗诏,伴随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的破灭,我身旁的小女史立刻晕厥过去。女史们有些神情惶恐,有些还是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有些已经开始哭泣,容华殿内外响起了一片哭声。
面对着密密层层将我们包围起来的侍卫和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羔羊,她们除了用哭泣表达心中的恐惧和哀伤,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白茫茫的殿阁,身着素服哭泣的宫女和太监,构成了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皇宫内一幅凄凉的画面,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直冷到人的心里。
一名小太监神情焦急,目光在女史中梭巡,似乎是在找人,他正是东宫的看门太监喜福。
他看见了我,立即喜形于色,叫道:“郡主!”
他对看守我们的侍卫耳语了几句,那侍卫点头,看了看我,说道:“皇上有旨,请凌宫人前往勤政殿见驾。”
勤政殿已经更换了主人。
隔着高高的台阶和数丈远的距离,雕龙金漆宝座上端坐之人,正是他们口称的“皇上”,新登基的建文帝朱允炆。
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子少傅黄子澄侍立在金阶下。
我在金銮殿前跪下,静侯着他的旨意。
朱允炆微微点了点头,身旁的李公公随即说道:“皇上赐凌宫人起,请凌宫人回文锦楼去,依旧司女史之职。”
朱允炆赦免了我。
我还没来得及俯首称谢,黄子澄见状上前奏道:“臣启奏皇上,先皇已有遗诏,旧宫人一律殉葬,皇上千万不可违逆先皇旨意。”
朱允炆说道:“朕知道。皇爷爷的遗训,朕一定会遵循。凌宫人昔日与朕有兄妹之情谊,难道黄卿觉得朕不该赦免她吗?”
黄子澄似乎颇有顾虑,恭声奏道:“微臣斗胆,皇上确实不可破此先例,否则日后天下民心难服。”
“好了。”朱允炆打断了黄子澄,微有不悦之色:“黄卿你不必再奏了,昔日在东宫时,黄卿对朕说过天子无戏言,朕既已赦免她,又怎能反悔?”
黄子澄哑口无言,看向齐泰。
齐泰与黄子澄是洪武十五年同科进士,二人私交相契,如今已是朱允炆的左膀右臂,黄子澄见朱允炆心意坚决,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他。
齐泰之为人较黄子澄圆滑得多,他看我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出列说道:“微臣有两全之策,既可不违先皇旨意,亦可全皇上之心愿,只是不知皇上可愿意?”
朱允炆说道:“齐卿既然有计策,何妨说出来给朕听听。”
齐泰眼珠一转,说道:“皇上遗诏中所言殉葬者是‘旧宫人’,如今新皇已登基,她若是皇上妃嫔,自然不算‘旧宫人’……”
我顿时惊呆了,齐泰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要朱允炆封我为妃。
正在此时,殿外专司祭祀的太监匆匆进来,跪禀道:“所有殉葬宫人共计四百八十二名,已点数四百八十一名,尚缺一名,钦天监所择时辰已至,恭请皇上下旨,奴才即刻便将他们遣送皇陵。”
他奏完这些话后,目光带着几分迟疑向我看来:“皇上,凌宫人……”
我脑子里马上想到了一个字:“逃!”
但是,纪纲赠我的迷烟今天并没有带在身边,殿外密布大内高手和锦衣卫,以我的身手想要逃出皇宫难如登天,如果我强行闯出去,瞬时就会丧命在那些侍卫手下。
我抬头看向金銮殿上的皇帝。
齐泰与黄子澄面面相觑,朱允炆沉默不语,他的目光正好碰上我的目光,眼神里带着疑问与探询。
他没有轻易作决定。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轻易死。
朱棣等候了我四年,我不能让他来到金陵以后连我的尸骨都看不到。眼下只有先避过这一关,是什么名分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即使朱允炆册立我为妃嫔,迟早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只要有机会,我就立刻远遁天涯。
我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黄卿,齐卿,”朱允炆会意,立即转向黄子澄和齐泰,问他们道:“依你们之见,朕给她拟什么名号好?”
黄子澄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才说道:“凌宫人天生丽质,色若春花之蕊,不知皇上以为封其‘蕊妃’如何?微臣听说凌宫人为永嘉郡主时闺名正是此字,可谓恰如其分。”
朱允炆面带满意的笑容,说道:“黄卿果然有才华,朕就封她为蕊妃吧。”
我不得不叩首拜谢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心中却想:“只要拿到了迷烟,我马上就逃。”
那祭祀太监仍在殿中侯旨,朱允炆站起身,淡淡说道:“你送她们上路去吧。”
这句话无疑是宣判了四百多人的死刑。
众臣退出之后,朱允炆对我说:“爱妃你随朕来。”
乍然听见“爱妃”这称呼,我只觉得无比肉麻。
往殿后走去,朱允炆果然在殿外等候着我,身边的太监早已不见踪影。
他缓缓转过身来,对我说:“蕊蕊,我今天很意外,也很开心。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心留在我身边都不要紧,我也没有太多非分之想,只要你平平安安在皇宫里就好。”
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也知道我和朱棣的关系。
我低头说道:“谢谢皇上。”
朱允炆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我晚上再和你一起去见太后。”
吕妃已被尊为太后,马妃被册立为皇后,叶逐月晋为皇贵妃。
我想起那些殉葬的女史,对他说道:“那些殉葬的宫人……”
朱允炆摇了摇头,双眼凝望着我道:“皇爷爷曾经教导过我,一旦身为万万人之上的帝王,若要君临天下、执掌乾坤,任何时候都必须以大局为重,我不能让皇爷爷失望,也不能赦免她们。”
我很想对他说:“难道以大局为重就一定要对所有人残忍吗?难道以大局为重就必须有人作出牺牲吗?如果你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掉?你为什么不把对我的仁心和怜悯也一起抛掉?”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朱允炆不想辜负朱元璋的一片苦心,但是他始终不是一个狠决的皇帝。
我怅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黄昏的落日中仅余一片淡黄色的朦胧幻影。
我下定决心准备今晚乘夜色逃出宫外,正要回自己居所去,却看见马皇后带着几个侍女走过来。
人还未靠近,她冷傲的声音已经飘过来:“恭贺蕊妃册封之喜!”
我不得不暂时低头,躬身行礼:“妾妃恭迎皇后娘娘。”
马皇后冷冷说道:“你在宫中也有几年了,这么不懂规矩吗?”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除皇贵妃外,普通嫔妃都要行礼参拜,但是也不必每次见面都跪拜,马皇后存心刁难我,我只想赶快溜出宫外,并不想惹是生非,只得忍气吞声跪在地上,说道:“妾妃参见皇后娘娘!”
马皇后用手中的绢帕擦了擦鼻翼上的粉,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话,太后却要我取件要紧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呢?”
那侍女笑道:“这还不容易,皇后娘娘去取了来,再同蕊妃娘娘说话也不迟啊。”
马皇后看着我笑道:“那就只好委屈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了。”然后得意洋洋对那几个侍女说道:“我们走吧。”
马皇后以为我会跪在当地等着她回来,我心道:“你们未免太小看我凌熙了。”
她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施展轻功往居所而去。
手脚麻利收拾好随身包裹,将迷烟藏入衣袖中,看准了出逃的路径,静待天黑。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门窗桌椅都带着熟悉的味道,桌案上的笔架上,还搁置着几枝磨秃的毛笔。
我将包袱搭在肩上,轻轻带上门,转身却撞到了一个人。
一阵淡淡的兰麝之香传入鼻端,朱允炆伸手挡在我面前说:“蕊蕊,你要去哪里?”
他的身后跟随着四名锦衣卫,为首一人穿着和纪纲一样的衣服,一双苍狼般机警的眼睛,鹰钩鼻子,年纪二十开外,正是新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献。
朱元璋卧病后,朝中大事逐渐移交到朱允炆手中,纪纲一年前被派往宁夏追查一宗大案。纪纲一离开金陵,京中锦衣卫的管辖大权尽落于蒋献之手。蒋献为人心狠手辣,不但不输于纪纲,手段更加登峰造极。
我心中暗叫不妙,纪纲给我的迷烟对蒋献他们毫无用处,他们手里一定有解药。
无可奈何对朱允炆笑了一下:“搬家啊!难道皇上打算让我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说道:“朕听说皇后让你跪在宫院里,去找你时你已经不在了,料你定是在此。朕也正要接你过去。”
一列领路的太监掌着宫灯,蒋献等人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
皇帝就是皇帝,朱允炆迎接我去新宫室,身边居然还带着几个锦衣卫。
我们来到一座清新典雅的宫殿前,宫灯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满目花枝招展,简直就是鲜花的海洋。朱元璋下诏“哭临三日,皆释服”,一排穿着浅桃红衣裙的宫中侍女齐齐跪下参拜。
朱允炆拉着我走进殿门,转身对蒋献说道:“从今以后,蕊妃娘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如有任何闪失,朕惟你是问。”
蒋献恭声说道:“微臣遵旨,锦衣卫一定尽心尽责护卫好娘娘。”
殿中简洁精巧的装饰清丽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