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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最近的十天,去了珍妃那里一回,之余的三回都是来的淑宁宫,槿妃如今已然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钱公公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双手抱拳,给穆槿宁深深弯了腰行了礼,在他看来,这便是一个最值得道喜的好消息。
穆槿宁不疾不徐放下雪儿亲手裁剪下来的蓝色绸缎,手紧紧攥着有着银色花纹的华贵缎子,眉头的愁绪,从未褪下。
她昨夜的梦境中有哭泣的念儿,却并非是如今的模样,而是刚出生的粉嫩小娃儿,包裹在灰白色布衣改制成的襁褓中,他每一声毫无意识的哭泣。她正在寻思着,等过了几日,让琼音去看看念儿,顺带捎去一件她亲手做的春衣。只要她能够稳住在宫中的位置,自然能见念儿,这回虽然跟秦王分道扬镳,唯独有一点她是清楚的,杨念养在他的王府,绝不会出事。
“公公,皇上近年来都开始喝补身药汤了?”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五指松开,手腕一翻,光洁粉嫩的指甲无声划过桌缘。
有一回她亲自给深夜还未歇息的天子送去提神补饥的宵夜,无意之中见到周煌捧着一碗药膳到天子身边,她的心中,隐约有些狐疑。
“小的记得前些年皇上并无这个习惯,这些都是周煌周公公一人负责的,不经过别人的手,约莫是从今年年头开始的。”钱公公愣了愣,这件事极其隐秘,宫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他脸上再无任何笑意,低声道。
穆槿宁眸光一转,神色温柔,轻叹出声:“皇上是得了病?”
如果是,药膳房没有半点动静,天子四旬出外,有些年纪,不比正当年的男人,却也不像是身体虚弱的人。她看着钱公公的神情有异,心中波动,愈发明显。
钱公公沉默了些许时候,面色格外凝重,“这一年来天下并不太平,刚建造了行宫又修筑了江源大堤,肃清朝纲让王朝损伤元气,派遣秦王去南骆镇压了陆子彰,皇上终日伤心劳肺,身子是不比往年。”
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年初的时候……那便是天子冷落沈熙而开始召见宠幸朱雨亭朱贵人的时候,去了朱贵人那边也该有六七回,直到……朱雨亭发现自己怀着皇嗣暗中笼络了黄太医偷了药流了胎儿,皇上跟穆槿宁达成共识,才不太临幸朱贵人。皇上既然喝的是普通的药汤,治的是费心的病症,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只怕圣上得的疾病,是跟朱贵人有关。
越想越觉得自己忽略了疑点,穆槿宁记得朱雨亭在行刺那一夜,喊过一句话,便是秦氏狗贼,你的日子到头了,她处心积虑潜入后宫复仇,就不该生生放过每一回靠近天子的机会,那一场剑舞,那一曲词曲,想来不只是给天子最后的献礼,而是……为自己这一生动荡凄绝的命运而歌,而舞。
穆槿宁提醒天子小心防备朱贵人以前做了手脚的时候,天子虽然一脸平静,但眼波有一分闪烁,而这两个月来,天子临幸妃嫔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到别的宫里坐坐,一两个时辰之后便离开。
或许,天子早就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却又是难以启齿的隐疾,才让最信任可靠的周公公打点这些琐事,连那一碗药汤,也是决不让别人碰的。
她眼底的复杂眸光,一闪而逝,随即再度绽放了端庄平和的笑容,朝着钱公公柔声询问。“公公不知这药汤是出自哪位太医的药方?”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钱公公摇了摇头,这并非他职能范围所在,皇宫的很多事,都是压的严严实实的,一些小道消息,也不可尽信,更不可乱传。
连谁为皇上诊治,这位宫中的老人都不曾听闻,这也实在太过古怪蹊跷。这世上的任何人,哪有不生病的道理,越是压的密不透风,越是让她揣摩心中的猜测或许便是真相。
“我记得钱公公你跟我提过,当年余叔将我在宫中的时候托付给你,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吧,这么多年过来了——”她站起身子,眸光落在眼前的钱公公身上,她看人并不喜欢用顽固守旧的眼光,从余叔那里得知,钱公公以前也是长工的儿子,若不是家里贫穷,也不会沦落到宫中当公公,跟同是同乡玩伴的余叔多年来保有联系。穆槿宁看过不少为非作歹的太监姑姑,但惟独钱公公还有为人的耿直,这也是她愿意倚靠他的原因。她不愿因为对方是奴仆而看轻蔑视,这也是她当主子的原则。
钱公公面容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走,语重心长地询问一句。“娘娘,你回首往事,会觉得幸福更多吗?”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钱公公唤着一声娘娘的时候,她仿佛还身在迷雾之中,并无察觉到是在叫唤自己。
她,久久默然无语,心中怅然,仿佛胸口藏着一把古琴,每一跟琴弦,都绷得很紧,富有张力,只要落下哪怕一颗尘土,都会崩裂开来。
她当然无法自欺欺人,但生活在后宫的女人,要想得到幸福,唯有先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被顷刻间颠覆。
那一场夜宴之上,朱雨亭是死在她十步之内的距离,她若要不重蹈覆辙,还未报复便先身士卒,那就不能跟朱贵人一样软弱无力。
“人的一生,绝不会只有幸福,就像是我们尝到的滋味,绝不是只有甘甜一种。我比十来岁的时候,看到的更多是我曾经拥有的和如今得到的,这些便已经胜过世间许多人。钱公公,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得到过,而是不知道珍惜。”穆槿宁垂眸,眼波流转,宛若上等琥珀流光,惆怅渐渐消散,她不愿自怨自艾。
再度抬起脸的时候,她的眼中一片澈亮,宛若最干净的山泉,穆槿宁浅浅一笑,语气却格外坚决。
“我自然是幸福的,无论被人怎么想,无论别人怎么说。”
至少她还活着,至少她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要做的事,而不是跟朱雨亭一般死不瞑目。
朱雨亭被侍卫抬出去的时候,即便断了气,流了一地的血,却还是睁大着幽怨狠毒的双目,那一幕,穆槿宁即便到了如今,还历历在目。
“上回公公跟我提起的事,沈熙果然是看清楚了,但那个人是何人,我心中也已有数。”穆槿宁淡淡说起,面目沉静,从容自若,告知她沈熙的手中握有皇后秘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钱公公。她顿了顿,将眼神移开,转向窗外的景致,冷冷的嗓音,穿透过温和的空气。
“皇上之所以迟迟不曾治罪皇后,也有这人的关系。”
“娘娘心中有办法了?”钱公公沉下眸光,凝视着穆槿宁的背影,低声道。
“皇后以为这后宫都是她一手掌控,这回也该尝尝有苦难言的滋味了。”穆槿宁垂下双眼,春风扑面而来,一片桃花瓣,从她的发上飘落,停驻在窗棂上,她凝视了许久,渐渐的,脸上血色尽失。
她如今什么都听不到了,唯独心中那个尖利的咆哮,塞满了自己的耳朵,她眼底最终只剩下冷漠的黑色,没有一分波动,深不见底。
……
“你这儿做的桂花糕,味道跟朕往年尝过的不同。”
天子品尝了面前的一盘桂花糕,眼神满是赞许的眼色,珍妃虽然温柔顺从,但相处久了,只觉得像是一碗温热的茶,根本无法烧热,而在槿妃的宫里,她的精妙巧思,在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到,他对那淑雅的印象虽然残存,却并没有对穆槿宁的这般深刻。
“我在桂花糕里加了三勺奶羹,蒸糕之后,便融入了几分奶香味,圣上看是否合胃口,往后我做的时候再多做几盘,让下人送到上书房去。”
穆槿宁抬高左手腕,将青花瓷茶壶斜着倾倒而出一碗茶水,送到皇上的手边,语笑嫣然。
“这个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闻言,满是欣赏宽慰,低笑一声,望着眼前的女子,语气不禁多了一番动容,如今后宫中的妃嫔善解人意的不少,但多是贵族闺秀,鲜少有愿意亲自动手做菜的女人,个个是养尊处优的主子。这桂花糕看似寻常,品尝起来却是浑然不同的滋味,多了奶香气愈发浓郁香甜。“你这手艺,可让御膳房的厨子都自叹不如了——”
“桂花糕是京城人人皆爱的,听说皇上进来的胃口不佳,我特意准备了这一壶梅子果花茶,青梅生津开胃,配合着喝,更是适合,若是稍后再用这一碗的薏米银耳汤,便是吃个满嘴芬芳。”穆槿宁挽唇一笑,站起身子,从雪儿端来的漆盘上将一盅端过来,呈在皇上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
“吃个满嘴芬芳,这样的妙话也只有能从槿妃你的嘴里听得到了。”
皇上长笑一声,下巴一点,笑指着穆槿宁的方向,端起喝了几口,这两天的确情绪沉闷,御膳也不能让他尽兴,再精致特别的膳食,也是夹了一筷子就饱足了。山珍海味尝了几十年了,如今尝尝这些清淡香甜的小食,却也更新鲜快慰。
“上回去皇上的上书房看到那只七彩鹦鹉,觉得格外与众不同,不知皇上从何处得来的?”
穆槿宁噙着笑意看他,四十出外的男人,黑发之内也有白发的痕迹,眼角唇边也有了时光刻下的纹路,时光不饶人,唯独他不笑的时候,隐约让人觉得依旧漠然严肃。
她在他的面前,依旧从容应对,可以将心中的仇恨愤怒,全部压下,不留下半分蛛丝马迹。
“你说的是常胜将军啊——”皇上闻到此处,自然有了兴致,多日来为国事烦忧,心中苦闷,满眼愉悦。“两年前西楚进贡来的,此物很通人性,更会学人说话,朕养在身边解解闷,也是颇有乐趣。”
“常胜将军什么话都会说?”垂眸一笑,穆槿宁满目暖意,话锋一转,悄声问道。“虽然它很有灵性,会不会说出不着边际的话,让皇上伤神?”
“也有说话不过脑子的时候,在它被送来还不满半年的时候,有一回学着说了刻薄话,朕一气之下,便命人拔了它的毛——”皇上的脸上,笑意不改,唯独言语之中,却藏匿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森严。
穆槿宁唇边的笑意不曾消去,天子把这件事当成是有趣的笑话来说,偏偏她听了,心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寒意,这位天子的性情,是向来刻薄的。连一只犯错说错了话的畜生都要计较,更别说,若是遇着惹怒他的人,他会如何处置,实在让人寒心。
天子的嗓音,依旧在她的耳畔回响。“索性还活了下来,性情大改,往后再凶悍的鸟儿在它面前,都不是敌手,那时候开始,朕便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常胜将军。”
穆槿宁眼底的深沉,渐渐敛去,她笑而不语,人或许跟那只鹦鹉也是一样的,被养在娇贵的笼子内久了,便骄纵狂妄,被残忍的真实一根根拔去了羽毛,在生死之间徘徊游走,才会性情大变,激发斗志,不愿再被任何人践踏压迫。
一盏茶过后的功夫,皇上沉默了许久,眉宇之间,有几分阴霾沉重。“今日朕跟沈洪洲见了面,有件事,不无蹊跷。”
“皇上,不知是何事?”她的眼底,满是恳切,轻声询问。
皇上话锋一转,满眼凝重:“朕查出,沈家的这些消息,都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虽有了替罪羔羊,但背后还有更大的主谋。”
穆槿宁佯装自若,心中没有半分波动,晶莹面孔上满是狐疑。“皇上指的是沈家船队,商户的变故,以及沈家五老爷与大老爷沈玉良的获罪,都是有人精心安排的?可那些,不是查出来正是铁铮铮的事实吗?”
皇上闻到此处,面色稍霁,当然是事实,但也是隐藏的极其隐秘的事实,沈家要想将这些罪名处理得当,这些年来也是做得极为平静。如何在一月之内,接连不断被世人知晓这么多桩罪名?不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还能是什么?让他不得已损失了沈玉良这个心腹,用尽了手段,才得以保住沈洪洲。
这样的心思,他自然怀疑一个人。
穆槿宁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如今有这样的嫌疑的,当然是秦昊尧了。天子之所以会在她的面前提及,当然是不无考验的意思。
“我并不觉得会是王爷做的,据说将沈家的事抖落出来的是沈家的一个下人,因为沈玉良苛刻待他,他才将沈家商户的龌龊事都抖落出来,大户之间难免遇到这样的事,不足为奇。”穆槿宁微微蹙眉,不苟言笑,静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沈家之事,绝不会跟王爷扯上关系。”
皇上听她为秦昊尧辩解,不懂喜怒,淡淡说道。“昊尧待你刻薄,你还为他说好话,要让他避开嫌疑?”
“我只是就事论事,皇上说给我听,不就是想听听我一个人的意思?”
穆槿宁眸光一闪,斟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