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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峯一身绿色常服,黑发披散在脑后,端端正正坐在桂花树旁的石凳上,手握着毛笔,那副表情宛若刚去学堂的孩子。
地上,桌上,笔下,是杂乱的宣纸,上面满满当当写满了龙飞凤舞的字体。
她轻轻走过,接近,白色的纸,墨色的字,呵——好熟悉的画面。
突然她被一个女子猛地撞开,那个女子娇小的身躯,却藏匿着无穷的怒火,穆槿宁眼看着她狠狠践踏,将那些苍劲有力的字体,撕成粉碎,碎片如雪花飘散在半空,像是一场瓢泼大雨,隔开她跟那个男人。
仿佛这样还不解恨,那个红衣少女的肩膀因为生气而剧烈起伏,那个男人喊住她,少女却猝然转身离开。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在咫尺之间。
这个骄傲的少女并不是别人,而是以前的自己。
穆槿宁伫立在原地,手脚冰冷,她突地看到自己的任性,常年以往,伤害真正爱她的人。
这世上唯一,真的爱她的人。
两年多了,她都变了,而那个男人却还是跟两年前没什么两样。他算是皇亲国戚中长得最仪表堂堂的男子了吧,他的眼底没有人世间的猜忌和冷漠,他即便年约四旬依旧黑发年轻,他就在她的眼下专注的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
这个男人好似没有变老,时间的残酷都没有消磨他的英俊,更没有让他衰老丑陋,两年多的流放,他只是瘦了许多。
她担心的太多了,穆槿宁蓦地嘴角扬起,缓缓俯下身去,拾起那地面的一张张宣纸,小心翼翼宛若珍宝地整理在手掌中,几十年如一日,他写的四个字,她不用看都清楚。
淑雅。
槿宁。
那四个字,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想念,全部的财产。
一个妻子,一个女儿。
早逝的妻子。
不孝的女儿。
尽管如此,他心目中的世界还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穆槿宁将那一叠宣纸轻轻贴在心口,仿佛那未干的墨香,平静了自己的心智,温暖了自己的冷漠,十几年身处围城,她不愿走出去,却还总抱怨爹爹走不进来。
“爹爹的字,真漂亮。”她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娘亲的名字,眼底渐渐温热起来,这样一句称赞,是真心,却也迟了十几年。
痴傻之人,却也痴情。对妻子的痴情,对儿女的痴情,对家的痴情,这世上又有何人可比?
穆峯满心激动,面目通红,甚至连手中的毛笔都摔落在地,视线紧紧锁在收着宣纸的那名女子。站在他面前的她,两年多前还是个只到胸前的少女,如今却已经快到自己肩膀处了。那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啊,是他的女儿啊,明明是中年男人的俊朗面目,炯炯双眼之内流露满是孩童般的热切。“宁儿,是真的吗?”
她以前总不愿意承认,看到爹爹沉迷书法也总说他的字写得丑,即使这是他世界中唯一的消遣。即使,愚钝的男人,居然有书写的天赋异禀。
“爹爹,这两年,你受苦了。”
穆槿宁轻轻张开双臂,环抱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她默默闭上双眼,泪水无声弥漫整个面颊。
这是她懂事之后,第一次抱爹爹。
这个拥抱,迟到了十多年了。
她的人生,错了十七年,太子大婚大赦天下,她回来,也是天意。
上苍给她一个机会,她要重新再来。
她要变成一个崭新的穆槿宁。她要开始学会一个人守护,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宁儿,宁儿你刚才叫我爹爹了?叫我爹爹了是吗?我没有听错吧。”穆峯突然才回过神来,他虽然愚钝,却听得清楚。他猝然推开穆槿宁,这才看清她白玉面容上的泪水涟涟,不禁慌了,双手急忙抹去她的眼泪。
他向来最怕看到,女儿的泪,就算再难过,只要见到她眼里委屈又愤怒的泪光,他就会避开穆槿宁。没来由的,他再度束手无策,穆槿宁的眼泪炽热的让他手心微微发烫。“宁儿不要哭,宁儿乖,是爹爹惹你哭了吗?爹爹不好,爹爹给你买梅干——”
跟她相比,两年多让她成长历练,而爹爹,更像是个孩童。
穆槿宁轻轻捉住他宽厚的手掌,他的手心依旧温暖,更没有任何茧子,她终于放心了,中叔用最后的钱财买通了遣散流放的头领,总算没让养尊处优的爹爹在塞外受尽非人待遇。即便吃住简约,总还是不需要服侍别人过活。
“买梅干吃吧,爹爹。”她轻轻地笑,眼神迷茫又灿烂,依靠在穆峯的肩头,这样的撒娇,是十多年来未曾有过。
她太在乎别人眼光,才会迷失了自己的心。
“好啊好啊,宁儿跟爹爹去市场……。”男人开怀笑着,他虽愚钝,却也有最初的喜怒哀乐。
她没想过,这次的决定,居然会让她不经意遇到那个人。
如果她可以预见的话,一定会乖乖躲在府邸。
如果不是爹爹跑的太快消失在人海,她焦急寻找,如今,她也不可能横穿胡同,被疾驰而过的那匹黑色骏马,吓坏了腿软瘫坐在原地。
骏马的主人单手勒住缰绳,喝声,阻止了马蹄踩踏在她身上的结局。
她一手覆上心口,不知为何,居然一时间心痛如绞。她也曾经策马疾驰在市场上,但如今她是庶人,更不能得罪京城达官贵族,给自己找麻烦。想着要跟对方致歉,她蓦地抬起头来,傍晚时分的阳光明明就很微弱,她却在那一刻,看不清骑在马背上,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王爷,出什么事了?”
身后传来马蹄声跟男人的问候声,王爷两个字,更让穆槿宁心口紧缩。
突然,她恨不得遁地而走。
那是她回到京城,最不想见最不愿见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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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03 补偿
突然,她恨不得遁地而走。
那是她回到京城,最不想见最不愿见的那个人。
“什么人不长眼睛,横冲直撞,耽误了王爷的行程,还不快滚开!”侍从的责骂更加凶狠。
穆槿宁蓦地捉起裙裾,急急忙忙低下头去,也不顾自己脚踝处隐隐作痛,只能卑微地跑开。
在京城,贵族的马踩死贫民,不是马太快来势汹汹,而是贫民不长眼睛挡路找死。
让她滚开的时候,她该识相的滚开,否则,就要赖上一顿好打了。
“走!”
那个男人,约莫二十三四,一袭贵气的宝蓝色祥云华服,银冠束发,身姿挺拔,手执黑色马鞭,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更显得意气风发。浓眉飞扬,星目凝神,他的唇称不上丰厚,紧抿着的时候更觉得冷淡,棱角分明的面目,只有淡淡的疏离跟傲然。他的自负,不耐,在眼底,在微蹙的眉宇之间,呈现的淋漓尽致。
他只是吐出这一个字,仿佛眼角余光都懒得瞥向狼狈逃离的那个蓝衣身影,挥动手中马鞭,继续驰骋而去,蓝色衣角飞扬,随着马蹄踩踏而飞出的尘土,都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只剩下马蹄声,仿佛还停留在她的耳畔。
在流放塞外的一开始,她也曾经想过会再见到他,但却不曾想过是跟今日这样的不期而遇。
他坐在马背上,而她,跪坐在地面。
他已经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而她,却是毫无身份的平民百姓。
她沦落的平凡卑微到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一眼都不必看的地步了。
或许很多都改变了吧,但只剩下一件事,从来都不曾改变过。那就是,无论昨日还是今日,还有将来,她穆槿宁都是这样仰望着那个英俊却又傲慢的男人。
他没有看到她,也是好的,今日的穆槿宁,还有谁认得出来么?
更何况,让他看到这般的穆槿宁,她也不想。
还不如她在他的眼前淡出的好——
“宁儿,你摔疼了吗?要买药吗?是不是很疼,怎么又哭了呢?”穆峯听到喧闹声,才从人群中赶回来,目光接触到坐在胡同角落的穆槿宁,一下子急坏了,语无伦次。
她就呆坐在原地,茫茫然望着远方的彩霞,眼底汇入一片无法控制的炽热,崴了的脚踝也疼,胸口也疼,仿佛全身都疼得厉害。
爹爹的话提醒了她,从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抹去泪水,苦苦一笑。她总是容易被那个人影响了情绪,她居然又流泪了,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这样的重遇,让她不知不觉双眼濡湿。
他没想过,她有生之年还会回来吧。
不,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回来,还是老死边疆。
“爹,我们回去吧。”
穆槿宁舒展开眉峰,强忍着疼痛,朝着穆峯微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冬日的寒气灌入体内,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许多。
抿着嘴角,她缓缓移动步伐,说服自己不疼,踩踏在地面的右脚,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再多难堪的遇见,也终究要消逝成过眼云烟。
宫门外。
“爷。”
蓝衣男人身边的侍从之一王镭从马背跃下,直直走向黑色骏马之下,从男人手中接过黑色马鞭,却看着主子迟迟不下马背,才迟疑着问了句。“爷有心事?太后等着召见爷呢。”
男人仿佛没有听到侍从的询问,视线落在远方苍穹之上,方才在路边匆匆一瞥的那个身影,却一直扰乱他的心境至今。
会是他看错了吗?虽然半月前皇兄已经下达圣令,恢复自由之身的罪人包括郡王府牵累到的众人,但他从未想过,她当真还会回京。
他并不觉得京城里还有她的眷恋。
她不该回来。
黑眸一沉,方才的冷淡化为阴鹜,他紧绷着脸,衣袖一挥,疾步走入朱红色宫门之内,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黄昏的晕影之内。
他疾步穿过皇宫,俊挺的身姿步伐苍劲,来自各个宫殿的宫女宫人止步对他行礼俯首——他,秦昊尧,是当今王爷,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虽出身并不高贵,生母也只是当年一个小小美人,不过年幼时候便跟着皇后,因聪慧冷静而被青睐,如今他在王朝之内担当的角色,更是重中之重。
抬起头,他仰望着眼前宫殿,黄昏时分的光良笼罩整座富丽堂皇的殿堂,润央宫三个金色大字,昭显母仪天下的威严。
下巴一低,他稳步踏入其内,目光落在坐在正中红木长塌中贵气祥和的六旬妇人,她虽然头发斑白,却也依旧风华不减。低头,秦昊尧给她请安,刚要跪下,妇人笑着拂拂手,示意他免礼。
“太子大婚,整个皇宫都热热闹闹的,唯独这个润央宫,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皇太后看着秦昊尧坐下,才开了口,声音爽朗清晰,全然不像是老态龙钟。语调一转,她指责起来:“若不是叫人传话给你,你也不来看哀家了。”
不得不承认,在众多皇子皇孙中,这个男子是最为出众的一个。若他是自己所生,或许就会成为争夺皇位的人物。皇帝向来对他冷淡,不过兄弟之中,再无一人比昊尧更出色,所以今年年初,就命他担当监管行宫制造的大任,可见是对他信任有加。
秦昊尧侧过俊颜,瞥了一眼荣澜姑姑送到桌案的龙井,表情从容不迫。他在众人心目中是个凉薄冷酷的人,即便对皇兄也不算热络,唯独皇太后的话,他从不违逆。虽没有血亲,但不无恩德。他这么听下去,安静的表情,因为少了往日冷峻的威严,更显得迷人俊逸。
“你虽不是哀家亲生骨肉,可当年简美人让你搬来与我同住,这一带就是十年,哀家也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皇太后笑望着他,说话全然没有痕迹。
“母后。”秦昊尧淡淡扯唇,说的再自然不过。“儿臣自然明白。”
“哀家知道你凡事不愿他人为你做主,但你身在皇宫,更是一朝王爷,自当遵守皇室制度,当年为了穆家那个孩子你一年未曾踏进润央宫,哀家就知道这件事错了。”皇太后依靠在大红色丝绸软垫之上,身子微微倾斜着,眉眼微微弯着,看起来愈发的祥和。她顿了顿,语气愈发缓慢。“所以才不曾逼着你娶亲,但如今太子都有了心上人,你这位皇叔,也该想想自己了吧。”
十几岁的少女崇宁郡主穆槿宁是皇后一族的宗室女子,只可惜是对昊尧一厢情愿,皇太后想到此,不觉眼神黯然许多。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年轻男子,果不其然,一听到往事,他的浓眉便紧蹙着,一副不愿再提的疏离模样。
皇太后不禁深深叹了口气:“男女之间,若有喜爱,往后你才会怜惜,王府之内才会平静。当初哀家明明看得到你对崇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