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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槿宁眼看着赵尚提着药箱疾步走来,放下手中茶杯,面色沉郁:“公主有恙在身?”
“老毛病了,秋日一到就发作。”
语阳的视线,落在跪着行礼的赵尚身上,语气清冷。
“微臣见过语阳公主,崇宁郡主。”
赵尚眉目清朗,在药膳房的众多太医中,他自然最年轻,风度翩翩,品性温和谦逊。穆槿宁望向他,他并未身着墨黑色太医长袍,而是身着青色常服,黑发以白色发带束起,面目端正,愈发玉树临风,温文尔雅。
“今日并非你当值,是要出宫去?”
穆槿宁心存疑虑,微微蹙眉,转过脸看他。宫里的太医虽然住在宫里,三月也有几日假期,若有事也可出宫,看赵尚穿着常服,今日怕是他出宫的日子。
语阳见赵尚默然不答,面目转沉,冷哼一声,更加傲然:“看来本宫这会儿发病,真不是时候,妨碍你出宫了——”
穆槿宁在一旁观望着,只觉语阳对赵尚的漠然,无法阻挡。
“玉香,去请今日当值的太医来。”语阳不等赵尚开口,已然下了决绝命令。
穆槿宁笑着调和,望了赵尚一眼,在他俊朗脸上察觉不到一分尴尬窘迫,看来语阳的傲慢,他也是早已习惯。“既然他来了,何必再让他走呢?也耽误不了他多少工夫。”
“微臣给公主诊治完了,再走也是来得及。”赵尚抬起脸,泰然处之,嘴角笑意一分不减,让人无法生气迁怒。
语阳公主冷着脸,将手探出来,落在软枕上,赵尚把了把脉,才起身走到桌旁,写下方子,交代身边的宫女。“还是以前的老方子,我再开两味药加进去,温水服下。”
“用这方子也有两年了吧,却从未根治,你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语阳拉上衣袖,双手置于双膝,端丽小脸上只剩下威严与冷漠,低声质问,是在斥责。
“这气喘是公主先天便有的,微臣要说能够根治,才是欺骗公主。”赵尚莞尔,不急不气,清隽笑意,更令人舒缓心中怒气焦躁,他起身,做了个揖。“请公主务必耐心。”
穆槿宁改了心思,既然语阳身子不适,还是不必今日追问她心仪之人比较妥当。有些事,急不来,操之过急,反倒除了差错。
见赵尚要走,穆槿宁也抱着念儿起身,跟语阳公主辞别。“我与赵太医一道出碧轩宫,公主注意身子。”
“本宫这儿十天半月不会有人来,原本就冷清,你若能偶尔来一趟,也就是真心了。”
语阳使了个眼色,身边宫女将一个小匣子取来,她亲自打开,取出一条金链子,上面缀着一片金锁片,小巧闪亮。“本宫厌恶虚情假意,也不想送你些无用之物,这块金锁片,是本宫给孩子的,可以保其平安健康。”
穆槿宁垂眸一笑,不再推脱,小心翼翼给念儿戴上这金锁片,才在语阳的目送中,走出碧轩宫。
这一路上,穆槿宁与赵尚结伴而行,雪儿抱着念儿跟在身后,她缓步走着,想起方才情形,不禁弯唇而笑。“你还真是好脾气。”
赵尚笑看穆槿宁那清绝之姿色,她今日身着青色宫装,简约清雅,宛若青兰,不可亵渎。“后宫妃嫔,皇子公主,都有自己的脾气,唯独我们当太医的,决不能有脾气。”
“许久不曾说过话了,你我一别,也有三四年功夫了。前面有座匠心亭,歇息会儿?”穆槿宁淡淡睇着前方,已经快到后花园,曲桥之上的凉亭,是休憩的好地方。
赵尚点头,默默望着她脸上的笑靥,虽不灿烂,在他眼底,已经绚烂璀璨的宛若天上星辰。
此刻花园鲜少有人经过,他才暂时不顾彼此身份,走到她的身侧去。
刚走上曲桥,穆槿宁却眼看着一个物什从他腰际坠下,赵尚却不曾察觉,依旧往前走去。
“这是——”那个从他腰际落下的金红色锦囊,她乍眼一看,弯下腰去拾起,觉得眼熟,却又想不到何时见过。
“是微臣的东西。”赵尚调转回头,却蓦地面色大变,过分仓皇,猛地从穆槿宁手边接过,急着塞入药箱。
“自然是你的东西,难不成是我的不成?”穆槿宁轻笑出声,开口调侃,见他难得如此手忙脚乱,平素看来,已经是个稳重得体的太医了。
听了穆槿宁这句话,赵尚温文儒雅面容,却愈发不自在了。“微臣无礼,郡主见谅。”
“看你这么困窘,这贴身之物,莫非是心爱的姑娘赠予你的?”穆槿宁越过他的身子,眼底的笑意更深,往日的古灵精怪,让她自然而然跟他说笑打趣。
“郡主别开微臣玩笑了,她……怎么会是微臣的心爱之人?”赵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听来总有些拘谨沉闷,穆槿宁看他有难堪之意,不再追根问底。
裙裾轻盈旋转,她步步走过那曲折的曲桥,清亮嗓音,宛若天籁:“隐约记得,有一年生辰,是你陪着我过的。”
赵尚蓦地止步,她身影鲜丽,蓝底白边的披风,随着清风飘扬,他自然难以否认,她比少女崇宁,更美丽,美得令人心动,却又与自己隔了段距离。
“那日,你不曾等到秦王,又不想阑珊回去,到黄昏时分,就一个人来了药膳房——”
“原来是这样的缘由,我都快忘记了。”穆槿宁蓦然回首,垂眸一笑,那一瞬的风华,宛若胜过这世上百花争妍。
赵尚眼底的笑意,渐渐崩落了,沉声道,字字清晰:“那年是你十三岁生辰,你穿了青色宫装,袖口领口裙摆皆是银色星辰。”
“你都记得——”她又惊又喜,抬起眸子看他,却突地被他眼底的炽热,所击退。她从未看过赵尚这般的眼神,仿佛他的眼底,只有她一人的身影,那么专注,那么唯一。
他莞尔,温雅俊颜,愈发迷人耐看,“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当下就觉得,郡主你穿青色衣裳,最为好看。”
而她今日,正着青色宫装,端庄之余,美得不可方物,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走到亭子中央,转过身来看他,不疾不徐,粉唇微启:“以前可不见你这么会说话讨人欢心,看来宫里果真是磨练人的地方,你如今是药膳房的太医了,为人处世自然大有长进。这夸人的功夫,也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了。”
“对郡主,微臣并不曾说过一回假话。”他隔着三步的距离,止步不前,直直望入那双清澈眸子之内,说的真挚恳切。
穆槿宁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眺望着那湖边景色,淡淡问了句:“那件事,你可不曾与别人说起?”
“不曾。”他回应的斩钉截铁,不带一分迟疑:“答应郡主的事,往后也不会改变。”
她闻到此处,心里头涌上几分莫名暖意,往日一刻间,察觉不到秋风凉意。“赵尚,我不曾想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回想过往,竟没有一人真心可靠,唯独你——”
他将她的身影,锁入眼底,那双清朗眼瞳,熠熠生辉,他说的格外认真,不若虚伪誓言:“为郡主做任何事,都是微臣的荣幸。”
“若知晓我有今日,以前一定更好待你,当时受过我不少气吧。”她抿唇一笑,温情看他,年少崇宁有不少胡闹的性情,想来他们相处的那几年,一定并不和睦。
他走近一步,她的脸庞晶莹白皙,宛若上等白玉,右眼之下,一点浅红泪痣,格外动人心魄。赵尚站在她身旁,随着她的目光,凝望着湖心的水纹波动,淡淡说了句:“郡主在微臣眼里,有一颗菩萨心肠。”
“真是稀奇了,从未有人说过崇宁善良。”穆槿宁轻轻舒出一口气,面容无情。与赵尚在一起,她不必带上虚伪假面,落个难得轻松舒适。
赵尚的笑意一敛,温文的面容上,只剩肃穆。“不知郡主是否记得,微臣十九岁那年,家母病亡,是郡主陪微臣一起哭了一整日。”
“是么?当下应该只是想起我娘,有感而发罢了。”一笑置之,她并未标榜自己仁慈善心,这一番话,只让人觉得稍显冷漠疏远。
彼此沉默许久,穆槿宁打破这份死寂,转过脸来看他,“我听闻太后娘娘似乎身子有恙,可是真的?”
赵尚不疑有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前去诊治的是徐太医,听说是深夜见了故人,应是太过疲乏,有了幻觉。”
幻觉?
只怕是心虚作祟,有了报应。
满湖水色尽入眼帘,她漠然清冷的面容,更添几分清傲。她无人看透的眼瞳之内,只剩下墨黑幽沉,冷的无法触及。
“我想问你要一味药。”穆槿宁的指腹,无声无息擦过食指上戴着的碧玉戒指,嗓音陡然转沉。
“微臣看郡主气色,身子正在痊愈,难道——”赵尚放下药箱,微微蹙眉看她,心中暗自揣摩。方才在碧轩宫没有仔细看她,如今靠近观察她的面色,比半月前好许多。
“我要……”她的嗓音渐低,宛若蚊呐,眸光闪过一道晦暗。
赵尚闻言,面色骤变,眼底覆上一层惊诧愕然:“郡主。”
“你若是要劝我,我便走了。”穆槿宁见他迟疑,蓦然转身,藏在衣袖中的双拳紧握。
“这可是关系秦王子嗣繁衍的大事——”赵尚不曾看她,低声呢喃,却陡然伸出手,攫住她的青色衣袖,下一刻似乎察觉自己逾矩,才松开手去。
穆槿宁凝眸看他,心中却已有把握,依照赵尚的性子,他自然会帮她。“我不说,你不说,秦王自然不知。”
“恕臣直言,这些药丸吃多了,对女儿家的身子,也是有害。”赵尚眼底的幽暗,却来自于对她的关切。
“我清楚。”穆槿宁轻点螓首,望着站在远处的雪儿与念儿,目光陡然一沉。
赵尚皱着扬眉,将目光转向别处,迟迟不说话,似乎陷入两难。
穆槿宁毫不留情地说破,唇边卷起笑意弧度,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你也明白,你不给我,我也可以从别处买得。我跟你坦诚,是因为身边无人可信,而赵尚你与我一道长大。我信你,不会出卖我。”
她信他。
三个字,却胜过一切。
“微臣会给你的。”清冷空气之内,他的温润嗓音,却是抵得过一诺千金。他毫不迟疑走到桌前,打开药箱,将最底层的抽屉打开,摸了一瓶药丸出来,紧接着,从最上层抽出一个蓝色瓷瓶,一起递给她。“不过,这是真露丸,请一道服下,可以缓解那药对郡主身子的伤害。”
两个小瓷瓶,被塞入她的手心,他的手掌轻轻覆住,只是一刻间,暖意似乎从瓶身,传到她的手心肌肤上去。
“我也是身不由己。”她垂眸苦笑,紧握其中,指尖短暂拂过他的指节分明的手指,仿佛那时起,彼此都回到许多年前的单纯。
“微臣明白。”
赵尚的面容上,失去所有表情,转身将药箱合上,他的语气坚决,仿佛他明白她所有苦衷,即便她不解释,他都懂。
“郡主,微臣先行告退——”他将眸底一片沉郁隐去,朝着她头一低,就要离去。
目送着他走了几步,他却突地想到什么,疾步走了回来,呼吸一滞,眼底灼热。
穆槿宁幽幽望着他异样的神情,在他眼底触到几分闪烁,神色一柔,问了句:“你有话要说?”
“三年前,若不是家父重病,微臣告假回乡,不知郡主遭此劫难,待你流放边疆,竟也不能去送你一回。”他的嗓音低沉,不若往日开朗带笑,光是听着,竟也觉得压抑人心。像是沉入山底的炎炎热流,积压千年,一瞬间汩汩而出,爆发烈崩。“内疚了三年了,这回说出口,总算落个心安。”
“没事的——你没来,还有别人来的,当年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太过愧疚。”穆槿宁浅浅一笑,说的稀疏平常,仿佛她离开京城去边关,只是去异地探亲的轻松自如。
赵尚松了口气,笑意有几分尴尬僵硬,喃喃自语:“是啊,想必秦王自然亲自去送别的。”
他的无心之话,却蓦地戳中她的旧伤,她心口一痛,旋即转身离开。
唯独她自个儿明白,那一日,在离开京城的那道街巷跟孤魂野鬼似的游走,被管兵驱赶抵押,来送行的人只有奶娘与余叔。
没了。
一个人都没有。
她用力压下这些苦涩,垂眸不过顷刻间,再度扬起晶莹面容,方才的阴郁,早已消失不见。
“雪儿,我们走。”
正想出宫,只是在半路遇到了海嬷嬷,她笑着请穆槿宁前去景福宫,说正好前两日皇后念着想她了,她推脱不得,只能一道前行,移步景福宫。
穆槿宁一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