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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儿姑娘到底是跟过……”山羊胡的话尚留一半。
“好哇,你们几个在这儿说我坏话。叶儿,你说帮我请二老,原来诉苦来了。”年轻的声音,顽皮的语气,话是半真半假,气是尊傲绝贵。
墨紫不由捂住了心口。
然而,声音的主人和叶儿姑娘一样,在影子里站着,五官模糊不清。只是,他有一口银亮齐整的牙,笑起来的时候,黑夜也挡不住的洁白。
记忆里,有这样一把声音吗?记忆里,有这样漂亮的牙齿吗?总是骄傲的,总是调皮的,总是让人又笑又气的,总是让人毫无办法,却没法讨厌的。
有吗?有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汹涌的,淹没一切的。但她不能让它出来,不想让它出来。别问理由,她咬破了唇,鲜血的腥味渗进牙缝,漫上舌苔,吞入。
像是有瘾的毒药,用血和开了,不安的魂,才就此静定。
紧紧闭上眼,听那船划开的水纹慢慢推涌到永福号,自前向后。
声音远了,船远了,灯远了,人远了。
●● 第68章 惊鱼惊魂(三)
“妈呀,吓得我大气不敢出。两只船离得那么近,我能数那老头的鼻孔毛了。真够悬的!”臭鱼待船走远,一骨碌爬起来。
“那船上少说有二三十个人。就站过来说话的两位,太阳穴高鼓,目放精光,船晃而身形不动如山,必是高手中的高手。”看来已经适应了一船一命,石磊不避讳得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
甚少说话的水蛇突然开口,“高手中的高手又如何?在惊鱼滩里,能活命的,只有会使船的人。”
“说得不错。”仲安起身,拍拍尘,“功夫高,他们也只能走回头路。”
“而且他们不会水,更没办法了。”江面没有了令人心惊的灯光,墨紫开始拨开掩身的树藤。
“他们不会水?”老关很惊讶,“墨哥,你咋知道的?”
呃?不是山羊胡这么说的吗?墨紫话到嘴边,突然折在舌尖,停了停。那两人当时离永福号那么近,自己可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楚,为何老关问得就像他没听见似的?他就匐在她旁边啊。
“那几个人说得是哪里的方言?叽里咕噜的,跟鸟语一样,我一个字没听懂。”肥虾这话解了墨紫的困惑。
可解了一头,结了另一头。
“他们说得是大求话。”白羽双臂环抱,若有所思看着那船消失的方向。
大求话?她为何完全没察觉?
“大求话?”老关这把岁数走过不少地方,想了想,“我曾到过大求边境小镇,他们跟咱说的话是一样的啊。”
“大求原本没有自己的文字,直到百年前建国后,才开始使用我大周文字,如今口语与文字一统,多和我们说的一样。但大求皇亲贵胄和高官们仍学习祖先代代口传下来的语言,并在汉字基础上发展出一种罕见的文字,称为鹰字,只在显示高贵身份或者作为密语时使用。因为鹰字构造极为复杂,用鹰字记载的书籍又都保存在皇宫之中,其他三国能明白这种文字的人几乎没有。若找到大求当地的老人,说不定能听懂。不过,能看文字的,只有千人吧。”仲安给大家上了一课。
“那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大求贵族了?”臭鱼吐吐舌头,“大求刚侵占了玉陵,却有贵族跑到咱们的地界来,难不成也想与大周开战?”
只要是个男的,就关心国家大事。
“肯定是奸细。”老关也插一感想。
“大求如今虽然攻打着玉陵,但仍有大求商人在大周和南德走动。刚那几人说大求话,可我们也没看到他们写鹰字,说不定只是普通行商者。”仲安说了这话,倒有点像安定人心。
“普通商人走惊鱼滩,那我们算什么?”臭鱼胆大包天,船帮子的劲,誓死不输人。
仲安心想,这几个船夫倒是不一般。
他们的确不是普通商人,而且还是奉王命而来的皇族。小侯爷。王的兄弟。那船上载的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然而墨紫没有透露出自己所听到的一个字来,因为不能说。说了,如何解释自己听懂大求话这件事?她落在裘三娘户下的籍本,写得是玉陵难民。她虽失忆,可记得跟裘三娘说自己是玉陵人时,感觉上十分自然。而且,只要碰触到和玉陵有关的书籍,本能就会愿意阅读,好比玉陵夜舟志。大求?她之前一点印象也无,直到今夜。小侯爷和叶儿姑娘,在她心湖上激起的波澜,不亲切不想念,只有魂魄的移位和惊慌。
那些人不会是她的乡人。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因为国破家亡,而下意识对大求皇族产生的愤怒和恐惧。这样,应该解释得通。
她只是小女子,国家大事与她无关,即便不说出来,她心里也无愧疚之感。
“奸细也罢,商人也罢,别管他们了,咱们赶紧继续走吧。”她一声令下,永福号航出了阴暗的山崖下,往惊鱼滩行去。
白羽和仲安等人回舱。
石磊看看都是他们自己人,于是说道,“老船夫撞对了,不是大求奸细又是什么人?仲安老弟,你也看走眼了,不可能是普通商人。”
白羽勾勾嘴角,“你当他真不知么?”
仲安收起玩味的笑容,正色道,“我不过是不想引起那些走船私客的疑心罢了。那丫头发间一枚凤凰石,乃是大求北华出产的宝石,光下散紫,即便大求宫中都属上品,怎可能是一般人?奸细我倒不担心,只担心他们跟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奔那人去的。”
“这个……”石磊没那么多想法,“不能吧?要说,那人害他们大求吃了不少闷亏,如今出了事,还不幸灾乐祸?”
“那人害大求吃亏,难道对我大周有多好不成?我们还不是奉命要将他带回去?”仲安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扇子,摇得阵阵轻风。
“那如何相比?他原是我大周人。叛国之贼,当然由我等以国法诛之。”一想到这儿,石磊咬得牙紧,“若不是大周南德一直平和,早该追究他了。”
“这人,也算本事,明明是贪臣,竟能爬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令南德老皇帝重用了他这些年。”仲安合起扇,往手心一拍。
“多行不义必自毙。”白羽只说一句。
“是啊。如今南德新太子登基,立刻就将他家产充公,流放千里。熊爷爷的,这叫咎由自取。”石磊似乎吃过他的苦头,言辞激荡。
“不过,以他收受贿赂的程度,其罪当诛,却只叛了个流放。我说这南德新帝恐怕无能,连杀鸡儆猴的果断都没有。”仲安玩着扇子。
“他国君主越弱,大周就越强。”白羽目光冷然,“南德偏居温暖潮湿之地,一向不思进取,贪图安逸。又素来重文轻武,尚奢靡而贱贫苦,不能与我帝相提并论。流放,是南德国君最大的失策。那人虽贪欲极重,却实在才华盖世,若不能用,就当杀之。如我所料不错,那大求的船是为救他,并非杀他而去。”
“岂非又同我们一样?”石磊眼瞪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厉害啊。”仲安垂眸略沉吟,再抬头已经了然,“咱们两边都成了牵线木头,让人利用了罢?”
“偏偏明知如此,我们还得被牵着走。”白羽皱紧了眉宇,感觉相当不快。
这时,船陡然一荡。
●● 第69章 惊鱼惊魂(四)
如何知道船一荡的?
因为抓着舱门要进来警告的岑二,脸颊两块肉堆上去,嘴巴变了型。再看舱里那六人,绕是好身手,却个个无用武之地,原本盘膝坐在板上,如今腾在半空。
船往下荡,突然又直冲上来,将落向它的六人重重接住,撞得他们胸腔里汹涌澎湃,而岑二更成了大字型一路滑进舱里。
一荡一冲之后,船行得又稳了,众人趁机缓过劲来。
“怎么回事?”石磊大声嚷嚷,反手敲自己被撞疼的熊背,“难不成又碰上一条船?”
“进……”一张口,岑二吐出半口江水,“进滩了。墨哥让我进来告诉你们,晕船的待着,不晕船的出去帮忙。”
“晕什么……”石磊本想说,坐了三日船,要晕早晕了。
结果又来一波急荡急冲,他手边也没个能抓的,骨碌碌连滚带滑撞到了跟着白羽的随从身上。就听哎哟一喊,他忙回头,还未看仔细,袍子上出现一片黄白绿之物,泛着酸味,直冲进他鼻子。
“我的娘咧!你个豆腐花,真晕船……”一手掩鼻,一手撕拉掉脏的衣片,厌恶得扔开去,“老子宁洒血,也不能沾这等脏……”
话没说完,第三波,第四波……连着剧烈上下。
石磊终于感到胃里开始像船一样翻腾,捂嘴的手改捂肚子,每次想要运气压下恶心的味道,却每次让更强大的冲击弄散了,庞大的身体在狭窄的船舱里突然变得那么渺小。视线左倒右摇时,看到岑二坐靠着破桌的一只脚,有圈布绳绑牢了腰和桌脚,手里捧着个袋子,嘴巴对好,正吐得爽快。他在心里连连骂混蛋,既然有准备,怎么不早说?!头晕眼旋,他哇一声吐出来的一刻,心想,这惊鱼滩绝对是淹死鱼不偿命。
白羽一出舱门,眼捷手快抓了身旁的木杆,向两边一看,好家伙,只有百尺不到的江面,斜长而下,浪卷白花,打到船身,激起铺天的水珠子,砸在人身上生疼。后方急浪劲风紧紧追过来,两旁奇石险峰没有一丝可避险的缝隙,而前方险象重重,不时能看到黝黑的暗礁狰狞可怖。他曾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在这片江面显得那么无知弱小。
不可能!他第一直觉。没有船能在这般怒吼的浪里穿行,也没有船能避过那么多的暗礁浮石而丝毫无损。若有人能驾驭这样的江面,大周水军将不愁强敌。
“让开!”一声啸音,一道人影。
白羽紧贴住舱壁,只见他轻视过的私货贩子腰上系着粗布绳,右脚用力一踩桩,如燕子穿水,轻松辟开珠帘般密密的江涛,到了船的左翼。竹篙插入江里,那墨哥儿双脚盘住竿子,身体完全在船外,曝在杀气腾腾的巨浪之中。然后,在他几乎以为人要被吞没时,墨哥拽着腰间的绳子,不但脚踏回船板,而且在浪之前,将竹篙收了回来。等大浪过去,再重复撑篙的动作,回回千钧一发。水珠子冰冷的,他却看到紧张出汗。那个墨哥没有功夫底子,但他撑船的动作即便是一个武功卓绝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仲安出来了,他身后没有其他人,连石磊在内,都在舱里晕船。
老关和肥虾正合力掌着右侧的巨桨,对仲安和白羽大喊,“收帆!把剩下那帆收起来!”
“用刀砍断桅杆上的绳索。快!要触礁了!”墨紫也大喊大叫。
然而,在惊涛骇浪的咆哮中,所有的大喊大叫都是温柔细语。
仲安和白羽也知此时一刻不能浪费,箭步上去——
半个时辰后,白羽和仲安背对而坐,一侧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芦苇花,一侧是风平浪静后的细细水纹。谁能想到,惊鱼滩的最深处,宁静得仿佛天地相合,鱼跃鸟飞,连一丝风都奢侈之极。白骨,堆得来路惊慌失措。如丝绸般柔和的波浪,羽毛般美丽的芦花,似对勇者的褒奖。
咚,咚,咚——脚步落在甲板上。吸附于衣衫上,狂浪中的水滴,纷纷弹起,不过是最后的嚣张。很快,它们渗进船木,仿佛从未存在过。老关几个和坐在船板上的两人一样,从头湿到脚,衣衫全紧粘在身上,狼狈不堪,累得都说不了话,一屁股坐下来,光喘粗气。
“我们……”仲安猛咳几声,满面是水,不小心吸进鼻子,呛着了,“我们几条命这是捡回来了吧?”
“那可——”老关大喘气,“不好说。”
白羽想起卫家老七说起的芦花荡,于是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片芦苇。
臭鱼眼尖,瞧见了,就说,“老兄好眼力。这片漂亮苇杆,要起命来可不留情。长得太密,船难进去不说。还有吃人的鳄鱼,你不凶过它,就得当它的食物了。一旦弄错方向,跑到南德边卫兵大营,那可是自投罗网,就地正法算待你不错。”
仲安额头亮晶晶,“不是说没有布防吗?”
“是少布防,不是一点儿没有。百来人的水陆营一个,还有五人一队的军粮后备所三个。”臭鱼如数家珍。
“百来人,我们却只有十二个,以一对十,没胜算哪。”仲安计算着。
“所以,咱们不能与水陆营硬碰硬,只能绕开他们。”墨紫走上甲板。
白羽看她一眼,说不上的怪异。他们是狼狈得有如落汤鸡,可她暗脸干净,身上已经换了干衣服,只有头发黑亮中带水色,却也是重新梳过的,一丝不乱。这男人恁地像女娘,貌底如炭,还很要体面。
墨紫才不管别人如何看,刚刚一场翻江倒海的水仗,她脸上的妆早让水珠子打花了,虽然胸前束了宽布带,但也怕湿贴后露出蛛丝马迹。她自是不介意让老关他们看到,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