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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雁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小曲,多半是裘四呼朋唤友喝酒,又招了哪儿的妓子来狎戏。
好一对兄弟俩。一个在里头玩,一个在外头耍。
墨紫垂着头,冷眸一凝,嘴角讥嘲翘起。
东门口,门房一老一少正坐在窗下板凳上闲话。
“田大,二牙。”墨紫灰调不见了,甜笑着,晃晃朱漆盒子,“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那叫二牙的,比墨紫小两岁,两只小虎牙白花花,说话也甜,“只有好姐姐想着我们辛苦。”接过去,打开盖,迫不及待就放一块糕在嘴里,唔唔直说化了化了。
田大四十多,一身怪脾气,说话容易得罪人,在门房里一呆二十年。
这不,他一见墨紫,就黑脸,嘟嘟嚷嚷,自言自语,却清晰落人耳,“咱的府门是狗洞啊,是猫是鼠,进出溜滑。”
“叔,墨紫姐姐有玉牌的。”二牙机灵,赶紧拉一把田大,不让他胡说八道。
“玉牌怎么啦?这要是爷们,我屁都不放一个。女人家家的,见天就想往外跑。咱裘府是洛州大户,随便一个主子跟前伺候的丫环,抵得上外头小门户里的小姐。抛头露面的,平白让外人笑话。咱当看门的,还觉得丢脸呢。”田大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偏说。
二牙心里骂,你个看门的,丢鬼的脸。玉牌是个人就能拿吗?内园里除了太太就是三姑娘。而墨紫是三姑娘跟前最常拿牌子的那个,在他眼里同半个主子一样。但凡在太太小姐少爷面前得意的丫头,他可是见多了甩脸子。
二牙怕惹得墨紫也翻脸,忙陪着笑,“姐姐,别听我叔胡话。”
这府里,谁还能像墨紫似的,惦记着给他们好处,哪怕他们只是把门的?
●● 第9章 上都贵人(三)
“不妨事。”墨紫轻笑,“你帮我拿糕饼堵住他那张老皮嘴子就成。”
田大听了,吹胡子瞪眼。不想二牙真听话,抓了块糕,就往他嘴里拍。一时,茶香糖香芝麻香,哪里还能挑刺剔骨。
“姐姐,这回,三姑娘又让你买啥?”终于两耳清静,二牙嘿嘿笑着,问道。
墨紫早有准备,“姑娘想着巷口的小面人,让我买一对周郎小乔来作画用。”
墨紫穿的这个古代,具体公元年限她不知道。身处在大周国内,是武则天的后裔传承。大周前的历朝历代基本相似,历史从武家人不肯让位给李家,导致走向与墨紫来的时空不同。距今七十年前,大周暴政叛乱,虽由明君登位,却因战乱出现了另外三国大求,玉陵和南德。大周伤及元气,收复不得,只能以长江黄河为界,保留了泰半国土。四国协议停战,彼此和亲,终于相安无事。谁知,去年年中,大求突然发兵小国玉陵,引发战争。大周南德从中调解未果,如今信陵大半国土落入大求掌控,眼看就要破国。
不过,墨紫不关心国事。
“这点小事,姐姐只管去。”连玉牌也不看,二牙开出个小门来。
“可不就是小事?姑娘吩咐,我才不得已跑一趟。那巷口也没棵树,万一没现成的买,还得等着新捏出来,怕晒得我冒烟了”墨紫重重叹气,眉头蹙得紧紧。
“这有何难?”二牙自告奋勇,“我去买来就是。”
墨紫一喜,却又摇头,“还是不好。雁楼里有客,这时辰,也快散了吧。你不在当值,我怕事后有人怪你。”
“没事。这客刚来,要晚宴过后才走哪。而女客过一个时辰来。我正好闲着。”二牙受墨紫小恩小惠,一直以来很是感激,因此不等墨紫答应,一溜烟跑出门去。
“这个二牙,铜子儿都不要就跑。”墨紫从随身唯一的荷包里攥出把铜钱。
一只粗皱大手往墨紫眼皮底下一摊,“给我也是一样。”
伸手的,除了田大,没别人。只不过,与之前黑面刀言截然不同,一张笑脸,眼尾纹实心实意堆得——那叫高兴。
墨紫居然就把钱给了他,瞧他美滋滋地收进钱袋子里,也不废话,说道,“四爷的客,可是姓卫?”
田大,当着二牙,是故意装着跟平常一般无二而已。他因家境贫苦,面相又恶,在裘府的众仆中地位卑微。家中婆娘要抱着儿子回娘家,多亏墨紫及时接济他一笔银子,从此甘为墨紫传递消息。
而墨紫认为,守门人的眼睛和耳朵如果机敏,这裘府里来来往往些什么人,就尽在她的掌握。别看田大脾气怪异,打她年前回府,他一眼掠过她的鞋子,嘟哝着江州造,就让她发现了那双利眼。再说,自由出入府门是三娘仅剩的特权,当然重视十分。因此,接济他的银子,她报了公账。
在张氏势力遍布的裘家,墨紫建立起三个点。小花,主院。刘婆,厨房。田大,门房。已经证明,具有实效。军事战略上,这叫占据制高点。
“正姓卫,是城南卫家大房二房三房的老爷们。还叫了红柳坊的数名歌姬,喝茶听曲。四爷开了正门亲迎,口称卫家三老爷大人。我偷偷问过卫家小厮,卫家三房老爷刚得了五品官。本该走马上任,因老太爷过世,要守孝一年,才耽搁下来。”这就是田大的本事,得罪里头的,不得罪外头的。
“守孝,还敢叫歌姬?”自古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
“所以喝的是茶,听的是清曲儿。”田大什么都懂,又絮叨着,“今晚宴请的卫氏,是卫家大房老爷庶出的妹妹。”
“卫氏可曾差人投过帖子?”墨紫问得很细。
“有。投给太太。上门来的,是个小厮。不过,我瞧得很清楚,有辆相当阔气的马车,就停在咱巷子口。当时,帘子让小丫头打起半边,里头坐两个人。一个三四十左右的夫人,穿金戴银。一个是慈念庵的姑子。那马车,不是洛州造的。”田大再显本事。
“慈念庵的姑子?”马车可能是上都来的。
“是啊。我跟我婆娘去慈念寺拜佛,见过那姑子两回。”所以一看就知道。
慈念寺是洛州最大的寺庙之一。慈念庵离慈念寺不远,借挂其下,在妇人中颇享盛名,多问姻缘和求子,香火也旺。
“今夜,谁当值?”墨紫听完后,又问田大。
“巧了,还就是我。”田大咧嘴一乐。
墨紫点点头,掏了两钱银子给他,“留点心思,帮我打听打听卫氏这几日的行程。”
“好咧。”田大听到门响,不慌不忙把银子收好,脸又黑了下来。
二牙忙不迭进门,笑嘻嘻将面人递给墨紫,“当我孝敬三姑娘的。”
墨紫斜睨田大,冷不防对他说,“比你机灵,这大门看不久,就得让爷带到身边去了。”
二牙就想当贴身小厮,听了墨紫的话,乐得抓脑袋。
“不用你自个儿掏铜板,我给了田大一把钱,你去问他讨。”墨紫淡淡一笑,说声谢谢,拿了面人,走了。
二牙一时呆愣住,瞅着墨紫身影半天,让田大在屁股上踹了一脚,才回神。
“小子,看脱了眼珠子,人也不会回头。”年纪轻轻,想得不少。田大啧啧。
二牙竟微微红了脸,嘴上不认,“我哪里在等她回头?”接着又说,“奇了,头回瞧见她,压根就没注意长什么样。最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好看了?比三姑娘还好看!”
“所以,你就别做梦了。咱府里,有点姿色的丫头都可能当你主子,你算个屁!”田大骂骂咧咧。
“等我到爷跟前当差,那就说不定了。做得好,以后就是管事管家。要是三姑娘把墨紫嫁给我,我当她仙女一样伺候。”二牙有理想,忘了刚才还不承认。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田大呸了一记。
而此时,墨紫刚过雁楼。
“喂,你!”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
墨紫只当没听见。园子里头人多呢,谁知道他叫谁?
“喂,你,就是你,穿绿的丫头。”声音仍不客气。
穿绿?墨紫低头看看自身。裙子是白的,外衫是绿的,腰带也是绿的。于是,四下一瞧,见右边长廊下有个人盯着她,是留须髯的面生男子,腰间别着特制的管家牌。
“这是叫我?”墨紫指指自己。
风儿吹起她腰间绿丝绦,裁剪出一池春水。
●● 第10章 上都贵人(四)
“你是爷身边的丫环吧?”那位管家约摸刚进府不久,还分不清谁跟谁,倒是记住了丫环的统制裙色,下意识就把外园出现的二等丫环当成裘四裘五从屋里带出来的。
“不……”才说半字,眼前就多出一个托盘来,上面放了两把美人高颈茶壶。
“赶紧送进雁楼去,四爷等着呢。”真是,明明叫了个丫头等在雁楼外,刚才一看,却没人影。四爷风流倜傥,喜欢美酒美食由女子经手,他若是自己送进去,就是找骂。再说,他也不是端茶递水的人。还好,走了一个,来了一个。
啊?墨紫脑袋里冒出一句话,夜路走多终遇鬼。她是外园走多终遇倒霉。况且,她适才差点遇到这家的弟弟,以为侥幸避过,却又让她去遇这家的哥哥?
墨紫入裘府半年了。这半年,裘三娘深居简出,一般场合就带白荷,小衣或者绿菊,鲜少带她。裘三娘出于外派的思量,不想让人记熟她的脸,而她自己也不爱凑热闹。
女眷也就罢了,墨紫只见过裘四裘五数面,每次她灰扑扑的,当牢裘三娘的影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接过去?让四爷发脾气,你担待啊?”怎么愣头愣脑的?管家很不耐烦,“我也有急事要办。”
“我不是四爷的丫环。”墨紫本该接过去的。
管家的身份比她高,外园是管家们做主的地方。若没有主子在场,空闲的一等丫环都得听其行事。可她骨子里,没有奴性。至于这丫环的名衔在头上晃荡,只半吊子的阳奉阴违。
“你总不是主子吧?”管家有点怒,“让你去就去。”哪个房里的丫环,一点规矩不懂!
墨紫见管家都说到这份上,她是不去也不行,只好勉为其难接过去。
管家气哼哼走了。
墨紫有个冲动,想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就走。但,这是等级森严的社会。裘三娘与众不同,张氏,裘四裘五等人却摆着高高在上的主子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她目前是个婢女仆人。
心头悬挂一把利刃,她忍气吞声走进雁楼。
雁楼是裘府的门面,最近才重新装点过,富丽堂皇。以她能记得的有限阅历,却觉得俗不可耐。名家字画(不知真假)张张用金框镶得闪闪亮,就怕人不知道那是值钱东西似的。
正堂摆了一张大圆桌,六七个人围坐着。除了裘四,墨紫一个也没见过。
裘四的相貌,比裘五正气得多。两道浓眉,一双剑目,额高脸方,仪表堂堂。一身白云青松锦袍,衬得他胸宽肩展,膀大腰圆,正是大周最标准的美丈夫样。与裘五一样,具备风流的绝佳条件。这类似于大唐往大宋过渡的人文时代,能在外风流也是雅事。
再看,其他人都是上了岁数的中年男子,因此更显得客座上的裘四气宇不凡,引得几双风情目偷望不已。
原来,就近有三四个歌姬。身穿素色绸缎和粉蓝纱,脂粉也淡,身边果然没有一张乐器。其中容貌最为出挑的,相思腮多情眼,正用清冷冷却金脆的歌喉唱一支江南小令,真有点思故人的气氛。
墨紫心想正好,不用等这小令唱完,她就能功成身退。再不拖延,上前为人倒茶。
裘四看了墨紫一眼,觉得面生,又多看一眼,遂不再注意。
“小侄接管家里的铺子不足半年,有劳长辈们多多提点,在此小侄敬叔叔们一杯。”吃饭桌上络人情,裘四应付自如。
席上人纷纷举杯。
“绸缎铺子利薄本高,却是年头看年尾。小侄有意开钱庄,想寻人合伙,不知叔叔们可有兴趣?”不过要谈生意,到底欠火候。
主位上五十开外,穿藏青睿纹袍的中年男子饮完茶,说道:“贤侄不必多礼,你我两家向有渊源,今后当应多多维系。”
墨紫一听,裘四啊裘四,你叔叔们客套过去了。钱庄哪是裘家这点底子能开的?动动脑子吧。她心里想着,手上没闲着。裘四这么敬了一轮,她就得接着倒茶。
“大侄子莫谦虚。谁人不知裘家铺子让你大姐经营得风生水起,这利可不是一分两分。说起来,年后我就没瞧见她在铺子里走动,难不成又亲自走商去了?”主位之下的中年男子声音爽朗,一张四方大脸哈哈笑。
墨紫猜,主位上的是卫大,其次是卫二,那专心听着曲儿,一脸读书人般的儒气,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该是卫三。
因人提到裘三娘,裘四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三娘年后一直在家。父亲既然将铺子交给我们兄弟俩,自是不需她再抛头露面。”
“可惜啦。”卫二扼腕叹息。
“可惜个甚?”卫大比卫二保守,“再如何能干,也是一女儿家。专精女红,在家侍奉双亲,出嫁后体贴丈夫孝顺公婆,那才是好女子的本份。若是男儿身,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