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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了一声,秋娘却不让开。
这是在故意拦我了。
我不由就有些好笑,“秋姑姑可有什么不方便?”
秋娘道:“娘娘,夜深了,请明日再来吧。”
我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想看看韶儿,不会吵醒他。”
秋娘仍是不肯让路,道:“殿下还小……娘娘有什么不痛快,就责罚奴婢吧。”
——她回护韶儿,我本不想跟她生气。可她这般阴阳怪气的姿态,却令我羞恼。我脾气虽暴烈了些,却自认不是个残虐的。便是上一世不喜韶儿,也只是冷淡疏远,不曾打骂过一手指头。怎么也不至于让他身边人防贼似的防我。
何况疏不间亲,我才是韶儿亲生母亲。她说得仿佛我是虐待儿子泄愤的母亲,又死不让我见韶儿,未免其心可诛。
我说:“我倒是不知道,原来非得责罚了你,我才能见到自个儿亲儿子。”
这话已经说得重,但凡稍有些眼色的,就该听出滋味来。秋娘身后的宫人们不少都悄悄膝行至两侧,让开了路。可秋娘只是身形僵了僵,依旧找死般不肯让路,道:“娘娘责罚奴婢吧。”
终于红叶也听不过去,上前驳斥道:“殿下怕雷,娘娘心疼儿子过来看看,那来得闲心责罚你?!”
我已经怒极反笑了——若不是我对韶儿有愧于心,简直要怀疑,太后找这么个人来,不是为了阻拦我见韶儿,就是为了逼我翻脸的。
可是我暂时还不能跟她翻脸。
当年我对韶儿不上心,韶儿幼时便一直更亲近秋娘些。我记得后来秋娘犯事,苏恒要杖杀她,韶儿为她求情,在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秋娘死后,他也跟着病了一场。
当年我已经不在宫里,个中细节便不很清楚,但只这两件已足见韶儿对秋娘的情份。
若还没见着韶儿便先罚了秋娘,太后问罪还在其次,只怕韶儿心底未必不会有怨我的意思。为这么个人让韶儿远了我,便太得不偿失了。
我说:“秋姑姑腿脚不利索。你们也不扶一把。”回身点了两个太监,道:“搀秋姑姑起来。”椒房殿到底还是我的地盘,皇后的印玺也到底还在我的手里。
两个太监上前将秋娘强架起来,便要拖走。秋娘虽有些蛮力,却到底扭不过男人,张口便要叫。两个太监慌忙腾了手去堵她的嘴。她脸贴在地上,却还是呜呜的叫唤。
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我皱了眉,对红叶说:“你到底还是椒房殿管事姑姑,就这么由着她撒泼,非吵得韶儿睡不着才好?还是在等我传掖庭令,打到她消声才好?”
红叶对上我的眼睛,慌乱了一下,忙上前抽了秋娘一嘴巴子,回身对我道:“秋姑姑已知错了,奴婢替娘娘罚过了。娘娘便饶了她吧,若真要掖庭来人,惊扰凤驾之罪,可是要砍头的……何况太后娘娘疼孙子,让她知道秋姑姑闹腾殿下,如何使得?”
秋娘听了这两件,竟真的收了声,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的望着我。
我还以为她当真无知无畏呢。
我静静的回视着她,道:“罢了,我也累了一天,懒得与她折腾。”随手从她身后指了两个宫女,道:“你们好好看着,别让她再疯闹了。”
我只带了红叶进屋,命其余人在外面伺候着。
真要见到韶儿了,我竟有些情怯,便慢慢蹭着脚步,低声问红叶道:“可解气了?”
红叶垂着头,唇角控制不住有些上扬,道:“我本也没怎么生气……反而打得手疼。”
我无语道:“疼都疼了,你就不知道多打两下解气。”
红叶不答,反而忧心重重的抬头问道:“今日的事,太后那边定然绕不过去。娘娘可有什么对策?”
我摇头笑道:“对策倒是有,管不管用,只看太后心里,到底是秋娘重些,还是刘碧君重些了。”
——无论是太后更看重谁,韶儿这边,我都绝对不会让步的。
第2章 前尘
雨沥沥淅淅淋着,打在阶前梧桐上,点点滴滴,令人难以成眠。
明亮的闪电劈开暗空,一时外面又响了一声雷。我心下一焦急,终于推开西稍间的房门,进了韶儿的寝室。
椒房殿高而阔,此刻屋里没人伺候着,便尤其空寂。
一点桔色灯火摇曳着,光影明灭。
我放轻脚步,进了碧纱橱里。
里屋略有些黑,韶儿团在床上,只鼓了个小小的包。猫一般。
我心里忽然便有些酸软,泪水已经湿了眼睛。
韶儿的睡姿跟景儿不一样。景儿爱大字睡,爱手脚并用的缠着人,虽瘦弱得竹竿儿似的,却总是很霸道,便睡着了也能看出不安分来。
韶儿却这般小心文静的缩着。
我在床边坐下,只一点动静便惊了韶儿。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声音里带着睡意,软糯乖巧,“姑姑,我睡不着……”
我顺了顺他的背。
他伸出圆滚滚的小手臂蹭了蹭眼睛,又缩回被子里,道:“姑姑,打雷,陪我睡……”
我低声唤道:“……韶儿。”
韶儿睁大了黑漆漆的眼睛,安安静静望着我,似乎有些怕。然而我知道,他仍认得我。
我柔声道:“娘亲陪你睡。”
他瞬也不瞬望着我,片刻后伸出软软的手指来,似乎想戳戳我,却不说。我俯下身。他便用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
我静静的等着。
屋子里忽的一明,韶儿猛的又缩回到被子里,蒙住了头。
一阵惊雷声响起来,他在被子里小猫般轻轻颤抖,却悄悄的探出手臂来,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褪去外衣,在他旁边躺下。他拽着我的衣服,小心的蹭到我怀里,冒出头来。
我拉了被子到胸口,露出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似乎想蒙了头,我便帮他捂住耳朵,道:“娘亲在这里。娘亲比雷公厉害,韶儿不要怕。”
他静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是娘亲会走。”
我说:“不会。娘亲一直陪着韶儿。”
他拽了我的衣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韶儿睡着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脊梁,低声道:“娘亲没有走。”
他身上放松下来,渐渐鼻息平稳,安静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我睡得很是安稳。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仍在落雨,天阴沉着,看不出时辰。
外面无人进来伺候,韶儿也还在我怀里熟睡,我便不急着起床。
雨声静谧,外间不闻鸟鸣人语。空气湿而沉,博山炉里蒸起的香雾也凝滞了一般,时光仿佛不再流淌。
我勾了勾韶儿的小鼻子,心中那久违了的宁静与柔软让我什么也不愿思考。
韶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问道:“娘,天亮了吗?”
我低声道:“还没,再睡会儿吧。”
他“嗯”了一声,往我怀里钻了钻,小胳膊搭在我腰上扣住,软糯糯道:“天亮了叫醒韶儿,娘亲陪韶儿一起去看皇祖母,好不好?”
我犹豫,然而对上他黑漆漆的大眼睛,不觉便点了头,“好。”
韶儿生得像苏恒,眉清而长、凤眸微挑,皮肤玉一般白净。然而此时年幼,尚无苏恒那种意蕴与风情,看上去便异常沉静乖巧。
这般模样,在上一世也只不讨我喜欢。宫中上下、宗室妯娌们都怜惜他,太后更是把他当心肝宝贝儿般疼爱。再有秋娘的关系,韶儿便一直很亲近太后。
然而我虽百般努力过,在太后那里却从来都不讨巧的。去了只怕少不了又要受她磋磨。端看她会不会顾念韶儿,不当面发作我了。
正卯时分,红叶推门进屋。外间宫女们跟着捧衣端水进来伺候。
我已答应了韶儿,便唤他起床。
韶儿很乖巧,虽睡眼惺忪,却不赖床。用圆滚滚的小胳膊一撑便坐起来,安安静静的展开手臂让我帮他穿衣。只是身形略有些晃,黑眼睛里柔光氤成一团,上下睫毛不停打架。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他顺着便倒下去。肉肉的小手叠起来枕在脸颊下又睡过去。
我挠了挠他的胳膊窝,他躲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咯咯的笑着滚动起来,忽然便抱住了我的手臂,撒娇讨饶道:“这次真的醒了。”
我笑道:“过来穿衣服。”
我抬手从宫女哪儿接衣服,谁知竟被人截下。一双粗厚的大手抖开衣服,避过我,上前道:“这些事奴婢来做就好。”
这话一说出来,红叶便变了脸色,我也不由沉下脸来……那人竟是秋娘——昨夜我让人看着她,分明就是禁了她的足的意思,谁知她竟轻易出来,还进了韶儿房里,可见在一众宫人里还是颇有积威的。也可见是不懂规矩的。
然而此刻当了韶儿的面,我不能发作她,便说:“韶儿有我照料,今日你便歇着吧。”
——都当娘的人了,还不明白母子天伦、疏不间亲,竟不准当母亲的和孩子亲近,可见愚蠢蛮横。我能容她再出现在韶儿面前,已经是迫不得已。若她再不通情理,我未必还会手软。
幸而昨夜的事,秋娘到底还是怕了的,态度总算收敛不少。跪下道:“太后嘱托阿秋照料殿下,阿秋不敢懈怠。”
我便默不作声,只静静的上前帮韶儿穿衣服。
韶儿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已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的戳戳我的手背,道:“娘亲,跪着疼,让姑姑起来吧。韶儿替她认错了。”
我笑着给他穿上小靴子,问道:“娘亲什么时候让她跪了?”
韶儿想了一会儿,似乎弄明白了什么。转向秋娘,道:“娘亲陪韶儿,姑姑就歇着吧。皇祖母那里,韶儿帮你说,不会怪罪的。”
秋娘怔愣着,红叶已经笑道:“殿□贴姑姑,姑姑谢恩吧。”
我怕秋娘再闹腾起来,便抱了韶儿,道:“去吃饭吧,过会儿娘亲带你去看皇祖母。”
长信殿在长乐宫中,去椒房殿略有些远。因此我与韶儿吃过早膳,便上了辇车。
外面雨仍在下,细如牛毛、润物无声。天高云低,宫城矮阔。黑瓦朱墙浸透了水汽,宛若新墨染成,飞檐勾角、台榭楼阁,氤氲在薄雾里,一如画中仙府。
于我而言,却已是恍若经世。
我一生为苏恒生下四个孩子。韶儿是三郎。
大郎质儿与二郎景儿是同胞双生,我怀他们时苏恒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萧王,不再受戾帝节制了。
更始四年秋,苏恒西征长安,留守洛阳的大将杨清谋叛。为保住苏恒后方基业,我挺着大肚子坐镇萧王府,协助部署洛阳防务,代他联络河东豪贵抵御杨清。过度操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而生下这两个孩子。
质儿死在出生后第二日,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景儿自小体弱多病,苏恒即位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苏恒告天时受了风寒,不过两个月便死在那年严冬里。
景儿死后,我足足有半年光景不知人事,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忽然有一日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
上一世我一直不喜欢韶儿。哪怕红叶次次劝我,都劝得不欢而散,我依旧不能笑颜对他。
因为他是苏恒对景儿薄情的证据。苏恒不想立景儿,甚至不想他能久活,所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怀了韶儿——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景儿必然不得尽天年,不是储君之选。
但那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质儿和景儿。
比起景儿来,韶儿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反跟着我受尽了委屈。可他最后还是长成个宽仁纯孝的好孩子,我亏欠他良多。重生一次,唯一的心愿,只是补偿于他。
如今他依旧肯亲近我,我固然欣喜庆幸,却也倍觉愧疚。
长安宫城宽阔,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便尤其清晰。
我默默想着心事。韶儿坐在我的腿上,大概略有些憋闷,便跪立起来,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掀了帘子看雨。
——他与景儿确实不同。若我冷落了景儿,他必得整出些事让我注意到他不可。韶儿却连声也不出。
便是为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不能再无知任性下去了。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