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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过去了,以为已经陌生,却仍似昨日。
游艇下层的主卧,奢华而贵气。水晶吊灯、桃木地板、六尺棉床,却似乎少了感情与温度。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浪漫。这样是不对的。他内心挣扎着,纠结着。
四年前未做的事情,留到了这一刻,却依然望而却步。和衣而卧,他牵着她的手,听着她的呼吸,感觉着她的心跳。他克制着自己。黑暗中,她轻轻地问他:“想不想?”他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他说:“我不能。”他听到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脱衣服。他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来。“我不怕,阿深。我愿意。”“我不愿意。”“为什么?”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因为我不会娶你。”黑暗中,空气静得可怕。他们看不见对方,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片刻后,他听到泪水滴落在床单上的声音。她哭了,哭得那么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泪水一滴一滴砸落下来。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她的泪。手在半空,尚未触到任何东西,却一下子被她的手握住了。“但我愿意,从前我答应过你。”她哭着。他将手抽回,“从前是从前。”他听上去很疲惫很灰心,还有一点厌烦。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阿深,我等了你四年。你不能让我白等。我曾答应嫁给你,但你离我而去。我本已放弃,但你突然出现。这一定是有原因的。阿深,过来,我愿意。我想生一个你的孩子。”他静着。她说什么?她怎么这么痴情、这么傻?不,决不能这样。他用力捺住自己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这多么残酷!她如此痴情,如此执着,却只能听到他的拒绝;他对她用情至深,却不得不装出冷漠的样子来拒她千里。这多么残酷!黑暗中,她只听到他平稳而沉着的呼吸,却看不到他脸上奔涌的泪水。
过了许久,他敛住了泪意,调整了气声,慢慢地说:“我不要你生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脆弱,只有完全的平静和冷酷,还有一点绝情。
静极了。不知何处有一只时钟在滴答作响。再无眠。
窗外,月将沉。天将破晓。
他知道,属于他和她的时间,已经结束。
清晨,船靠岸。司机和车已在等候。
元深只管上车,不再看简汐一眼。简汐亦步亦趋,在元深跨上车的那一刻,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被她牵着,但他没有回头,只等着她说话。
她却无言,只有握住他的那只手,在无声地倾诉着眷恋,以及坚定执着的心意。曾经所有的爱,对未来所有的希冀,都在这轻轻一握之中。
元深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她的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这只纤细、温软,却勇敢的手,这只饱含深情的手。他克制着,不抬头,不去迎她的目光。
他听到她小声却坚定地说:“阿深,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我只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我可以独立生养。这是我的心愿。”他沉默着。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力量,难以抵挡。他忍耐着,克制着,片刻后,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对她说:“苏简汐,你听清楚了,我不要你生我的孩子。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你有未婚夫。我也要结婚了。我们已经结束。所以,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做好你本分的事情,知足惜福。跟我纠缠你会不幸。我们最好不再相见。”他说完,挣开她的手,回身上车。
车门被重重地关上。
她隔着玻璃,看到他的脸冷若冰霜。
他却不再看她,只吩咐司机开车。
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她哭出声来。
这是两天来终于释放的一刻。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委屈,而是在哭两人的委屈,哭两人平静之下蕴藏的汹涌无奈。他们太爱彼此,都把自己的心事藏得不露破绽。
在岛上听得消息的那一刻,她心神俱裂。悲伤之余,唯有一个愿望:他活着一天,她就陪他一天。如果可以,她要生一个他的孩子。
他自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要她绝了这样的念头。他装成这么无情的样子对待她,他心里该多么难受。他活不了多久了,不愿拖累她,不愿害她。他那么想要她,却不能要她。他心里该多么难受。
泪水在她脸上奔流。
爱,是无法自欺的。他让她有多痛苦,他自己比之更痛苦百倍。
她望着汽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心如刀割。
生活仍在既定的轨道。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自然法则之下,人人平等。就像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世界不会因任何人的悲欢而停转。
简汐回到公司上班,一切如常。她努力调整,不在工作场合流露个人情绪,心中却是一直挂念元深。但他已表明态度,不愿牵连,也不愿相见。她无可奈何。
这天傍晚,简汐走出公司大楼,看到李安航,一下怔住。他未同她约定,却开了车来接她下班,或许为了给她惊喜。但此刻,她无法感到喜悦。
天空飘着一点小雪。李安航穿一件黑色呢绒大衣,手捧花束,鲜艳的红玫瑰,沾满水珠。他看上去像个温柔情人,或者模范丈夫。路人纷纷侧目。
简汐只好上车。安航对她微笑,说:“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我在新天地订了位子。”是啊,相识一周年,她竟忘了。
路上两人话很少。没人提及那座岛。
那天在岛上,简汐留下照顾元深,安航先行离去,之后两人没有联络过。
简汐回来后,也只给安航打过一次电话,报了平安。对于后来一天一夜所发生的事情,安航绝口不问。
安航故作大度,回避矛盾,为彼此留有充分余地。简汐却难受,自觉有愧。她觉得应向安航坦白,她已对人生另有安排。只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两人交往了一年,虽往来清淡,从不热烈,但毕竟允过婚事。
烛光晚餐内容丰盛。简汐却一直走神。安航看出她心不在焉,却始终温柔相待,又提及元旦请父母一同吃饭,商量婚礼细节。简汐心里空荡荡,不忍出口拒绝。悔婚这样的事情,不仅是给对方伤害,更是对长辈不孝。节日临近,怎能如此残忍,伤了诸多亲人的心?她只好先含糊地答应下来。
李安航的房子买在老城区开发的新楼盘,半年前就已装修好,生活用品也添置齐全,是现成的婚房。
元旦这天,安航亲自下厨,请来父母和简汐的叔叔婶婶。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这桩婚姻门当户对,长辈们都很满意,就催安航与简汐快些登记,他们都等着抱孙儿。简汐的婶婶说,今年双立春,赶在春天办喜事也好,只恐怕喜宴不好订,都说要提前数月。安航父亲说,他在餐饮业有些熟人,只要时间定下,一切都好办。安航母亲说,婚纱不要租,定制一件。一辈子结一次婚,这个钱不要省。安航父亲又建议,蜜月去欧洲,到希腊小岛住上一个月。安航母亲说,希腊经济不好,有什么去头?不如去美国,黄金海岸,她有老同学定居加州。
长辈们热闹地商量着,谈笑间已把许多事项谈妥。未来公婆喜欢这个儿媳,事事都宠她。简汐心中感激,却自知有愧。她只能微笑,不作声。心里惶惶然,想的都是别的事情。安航把一切看在眼里,不露声色。
晚餐后,长辈们早早告辞,表示不打扰孩子们两人世界。人走净了,房子空下来。安航看着简汐,问:“你有心事?”简汐没想好是否此时摊牌,低头不语。
“没有关系,敞开心扉。我乐意聆听。”安航十分冷静。
“我”简汐刚要开口,想想又算了。正是新年之初,安航辛苦操持一天,维持愉快局面,告慰长辈。自己不能这样自私。还是暂且拖着吧。
安航却过来搂住她,柔声道:“别急,我们有一整夜。你有什么心事,可以慢慢告诉我。”他捏捏她的脸,对她微微一笑,眼神多了些意味。
一整夜?简汐呆住。他要她住在这里?
简汐从本科起就一直住校。读研后,与裴芳一起租住邻校公寓。除节假日回叔叔家,从不在任何地方留宿。安航知道简汐对男女之事心存抗拒,也了解她婚前守身的信仰,所以尊重她的意愿,举止从不越界。只是如今婚事已近,又得长辈首肯,这样两具风华正茂的年轻身体相伴在同一屋檐下,实无必要保持如此禁忌。安航或许正是这样想的。
简汐轻轻推开他,“今晚不行。我要回去的。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明天还要加班”她慌忙找出理由推搪。“简汐。”安航打断她,将她按回沙发。他很重很重地看着她,问道:“还没忘了他吗?”简汐愣住。安航竟这样问。他问得这样直白,干干脆脆地问到了她心里。是的,他其实早已猜透她的心事。他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她无声却激烈的反叛,于是索性撕破她苦心维护的一层窗纸,将她拖到黑暗深渊面前命她抉择。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对不起。”安航不出声,似乎在分析这三个字的意味,许久,问道:“他爱你吗?”简汐轻轻摇头,“那不重要。”她的眼睛虚着。“他会娶你吗?”“你不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安航流露轻微的愤怒,“初恋难忘,可以理解。但你想过没有,他不过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女人无数。简汐,你不过是他的一个女人而已,他在玩弄你的感情。他若真爱你,怎会四年对你不理不睬?”简汐不停地摇头,“不是的。你不明白。他有苦衷。”安航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眼神却是诚恳,带有忧虑。他说:“你清醒一点,苏简汐。忘了他。他什么都给不了你。而我们已经要结婚了。”“不,我不能嫁给你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简汐立刻后悔,并害怕。两人都静了。突然间,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简汐的脸上。他们对着彼此呆了一瞬,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打了她。一向温柔体贴的李安航竟然出手打了未婚妻。几秒钟后,简汐起身,一言不发地开门离去。安航太过震惊,一时失神,没顾上去追。
时光回到这天的上午。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清晨,天色明亮,万物一新。窗外的雪下得极安静、极轻柔。每一朵雪花都像是经历了深邃悠远的时空穿越,徐徐降落到这世界,缓慢而优雅地触向大地。
元深踱到空落的客厅,忽然兴起,在钢琴前坐下,抬起一只手,随意地敲下一组旋律。似乎是不满意,他勾起唇角无声地笑笑,自嘲的笑,然后调整了一下,重新敲出那几个音符,却似乎更不满意了,脸上流露出一股自弃般的惆怅。
他抬起手,琴声戛然而止。《爱的纪念》第一段,有始无终。他合上琴盖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飘雪,慢慢地失神了。
这两个月以来,他内心并不经常出现这样的伤感。然而,对于雪天,他有特殊的记忆。此时面对窗外渐渐稀松的雪,他心里的悲伤与恐惧无声地汹涌起来。
不知这一场雪下停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场。等这个冬天过去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雪了。这或许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最后一场雪。
这么想着,每一朵雪花都变得珍贵。望着一朵朵轻盈的雪花徐徐飘落在窗台上,瞬间失去颜色和形状,化成一小摊一小摊的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些雪花一样,突然就化了,消失了,不存在了。
十个月。还剩十个月。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悲苦一笑。当时得知自己只能活一年了,他一心只想要些孩子,要爱过的人来生。如今想来,这样多么自私,多么虚妄。爱过多少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昙花一现的爱,稍纵即逝的欢愉,遍地可拾。可谁能在心底留存?真正爱的人,却不忍占有。这多么自相矛盾。
至于孩子,真的有意义吗?每个人都只是生命链条里的一环。每个人都不是为自己活,只是为了下一环得以延续,为了这整根链条不要断掉。可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呵。少了哪一个这地球都照样转。他究竟在为什么而努力?
可既然生是无意义,不生也是无意义。既然都是无意义,又何必苦恼?活着的时候也不过纸醉金迷,却为何要为死后的事情担忧顾虑,甚至故作崇高?
还剩十个月了,若想在死前看到所有的孩子,需要抓紧时间了。留下一些后代,让生命的链条不至断裂。他的孩子们,应该会幸福吧。欧阳家的财富够让几个孩子富贵一生。孩子们会替他把好日子享受下去。他便死而无憾了。
他再次苦涩地笑起来。他发现自己总在矛盾之中,对自我的态度总是既嘲讽,又悲悯;对生命的意义,时而沉溺,时而超脱。然而一切的缘由,只不过是内心的虚无感得不到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