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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半分钟前,她丈夫还在这里大发脾气,“孩子都怀上了,凭什么不让走?又没卖给你们!”虽说她也不喜欢丈夫这样闹,但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与快意的。丈夫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他能在外头保护她,让她稍稍有了些底气。尽管这保护其实是无力的,是一次可怕的割舍与无力保护之后的一点微小弥补。
可她万万没想到,欧阳元深一来,才一句话,丈夫就立刻败下阵来,甚至竟出来一副奴才相。是呵,人家给钱的,得罪不起。她怀孕后,已照合约收到了第一笔酬金——五百万。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大一笔钱,能不稍微奴才一下吗?这样想着,冬月一阵心寒。对面前的两个男人都生出一股嫌恶。
元深这时对身边人说:“彼得,麻烦你开车送送林小姐和金先生。”彼得迟疑了一下,但见元深微微笑着,看起来心意已定,便点头说:“是。”同时做了个“请”的动作,引冬月和金洪生出门。
夫妻二人看着元深,都感到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元深却对金洪生笑道:“过年这几天,就辛苦你照顾冬月了。她有身孕,不能受累。饮食起居都要注意。另外,是否需要这边的家政跟着她回去?”他说到这里,又去看冬月,脸上仍是笑着,眼神却出来一点挑衅:住在这里被伺候惯了,回去可别不习惯了。孩子在你肚子里,你给我好好的,别生出事端。
冬月低下头。金洪生的手捏了捏拳头,又松开了,粗大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一下。元深刚才两句话是很不客气的,他听出来了。照平时,拳头早抡起来了。但这时,他强力克制着自己。“她有身孕”这几个字多么刺耳。这事不堪归不堪,大家心照不宣就算了。这样当着女人的丈夫说出来,多么恶毒,多么侮辱人格。金洪生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冲。我老婆虽然怀了你的种,但人可没卖给你。什么辛苦我照顾?还想派人跟着?监视吗?孩子都怀了一个月了,还怕给你调包了吗?这么想着,他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恨意越来越强烈。这滚滚恨意中还纠结着羡慕与嫉妒。他弄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运气这么好的人。生得帅气高大,就够惹得天下女人都爱他了。偏偏这么有钱,还有这么好的家世。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所以他恨他,恨他因为有钱而无所不能,无所不可为。甚至能花钱叫别人的老婆替他生孩子。就因为他有钱,他们被欺负了、被侮辱了还得对着他笑。想到这里,金洪生连宰了元深的心都有了。但此刻,他忍住了。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仍挤出一个笑,说:“不劳您费心了。”他拉起冬月的手,走了出去。
金洪生不知,他眼中这个运气好得不得了的男人,心中对他也是同样的羡慕、嫉妒、恨。元深心里也弄不懂,那么漂亮的一个冬月怎么就嫁给了这个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的“乡巴佬”。这么个“乡巴佬”如何竟然娶了他欧阳元深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是真喜欢她。可她竟然对他这么冷酷。他是有钱,可有钱有什么用?他可以买来一个子宫,但买不到一颗心。所以他羡慕、嫉妒。同样的,他也恨。恨那个“乡巴佬”没有能力照顾一个天赐的佳人,让那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同情那个“乡巴佬”,见钱眼开,竟然能舍弃自己的妻子。到了前院,彼得拉开宾利车的车门,对金洪生夫妇说:“这边请。”“不用,我们有车。”洪生目不旁视,牵着冬月径直走向他的出租车。元深看着那对夫妻坐上他们灰蒙蒙的出租车。汽车绝尘而去。他的心坠入一股深深的挫败与失落之中。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他将不久于人世,并被这人世遗忘。而他们,还能继续活下去。十几年,几十年地活下去。他们很恩爱,还会生许多许多的孩子。若干年后,当他们回想起这件事,只会嗤笑一声——那个可怜的短命的家伙,感谢他赐给我们现在的好生活!
而他的孩子,会在哪里?会拥有他留下的财富?过像他现在一样的生活?又一次的循环往复?有何意义?忘了这一切吧,忘了吧。爱、恨、嫉妒、怜悯,一切都是虚无。放下,放下。随他们去吧。但愿他们也忘了这一切。但愿他们余生幸福。暮色中,元深低下头,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
农历除夕,简汐遵从安航的意愿,与安航的父母一起吃团圆饭。
席间,他们仍表现得与以往无异,装出恩爱的样子。安航尤其入戏,搂着简汐,拉着她的手,为她斟酒夹菜,甚至在父母问起婚事筹备的时候,也应答自如。
倒是简汐一直有些别扭,总觉得这样骗长辈,人都要累垮了。加之安航表现自如,仿佛两人真的还是很要好,简汐心中十分不安。晚饭后,两人离开。走到大街上,安航依然牵着简汐的手。简汐沉
默着随安航走了一段,终于还是挣脱了他的手。“你不高兴了?”安航看着简汐。“我要回去了。”简汐很冷淡。安航却再次拉住她的手。简汐挣了两下,挣不脱,说:“你不要这样。”安航不说话,扳过她的肩,用力将她抱进怀中。路灯下,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正常的恋人。简汐有些急了,挣扎起来,“李安航,你言而无信。说好分手了,说好只在父母面前交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安航情绪忽然失控,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低声吼道,“你就一点都不爱我吗?那这一年来你拿我当什么?”简汐哭了。她说:“是我自私,是我犯错。我已经道歉,你还要怎样?”安航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我要怎样?我要你,苏简汐。我要你嫁给我。”简汐低着头哭泣,“抱歉,我不能。”安航无声地冷笑,轻轻摇头,“苏简汐,那人有什么好?不就是有钱?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个贪财之人。”简汐抬起头来看着安航,略有震惊,而后冷静下来,拭去泪水,诚恳地说道:“安航,不管你信不信,以下都是我的真心话。当时我决定去伊甸岛,是抱着决心去与过去告别,然后和你结婚的。可谁知事与愿违。我与他重逢,若他平安无事,我也会努力去忘记他,从此陌路。但是,我没有想到”简汐忽然哽咽,顿了顿又说,“现在这样,我不能丢下他。我不会和他结婚,我也不会要他一分钱。我要做的事情,没有人会理解。我也不求别人理解。我只是很抱歉,不能嫁给你了。这一辈子我谁都不嫁。我不会结婚。你别问为什么。这是为你好。”安航看着简汐,没有说话,眼神很重很重。他突然抬手推她,将她抵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俯首便吻下来,唇齿间的缠绵充满掠夺的气息。简汐羞愤,用力推挡。安航牢牢控制住她。霸道而深长的吻,夺走她的呼吸。这是一次清算,也是一次无力的挽回。他最终放开了她。简汐哭泣着,转身离去。安航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去追。再见了。或许这次真的是再见。他苦涩地笑。他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得到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她了。路灯下,安航的影子很长,很寂寥。
年初二,元深和沈庆歌应邀参加一家俱乐部举办的新年酒会。酒会设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参加者都是商界头面人物及社会精英。男士们一律着西服领结。女士们的晚礼服争奇斗艳。恭敬的侍者端着点心、香槟和葡萄酒穿梭于人群。
沈庆歌这天难得一身中式打扮,一件湖绿色织锦旗袍,配一对翡翠耳坠,肩上搭一条雪白的狐毛披肩。旗袍裁剪得极为合体,显得她身形俏巧,婷婷袅袅,整个人看上去富贵清丽,又透着妩媚英姿,在会场很抢风头。
元深则是一身黑色修身西服,配黑色领结,更显得风度翩然,气质不凡。他是人群焦点,如此年轻便继承了几百亿家族产业。O。V。集团这些年如日中天,风光无限。它旗下拥有四十多家子公司,涉及领域包括能源、化工、制造、金融、房地产,还有度假村和足球俱乐部。在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新朋友还是旧相识,都乐于同这位年轻富豪亲近交流。更有不少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对其悄悄打量,议论纷纷。得知他身边那位风姿绰约的女伴是其未婚妻,沈氏家族万悦集团的千金,无不欣羡。
这般衣香鬓影的社交场合,元深素来游刃有余。纵使他对这满目的珠宝、华服、脂粉,及其背后真假难辨的笑容心存倦怠,甚至厌烦,在公众面前他仍是优雅洒落,风度雍容,无懈可击。
沈庆歌这晚也尤为开朗,与一众熟人应酬得极好。逢人问起婚事,她大方作答:年后即将完婚,届时设宴,敬候光临。她说完,朝元深投去深情一瞥。
元深回报得体微笑,跟着附和。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下,多少双羡慕与祝福的眼光聚集而来。他却突然明白,这世间,但凡人前光彩夺目,幸福无敌,人后必有不可言说之苦痛。只是人们都乐于活给别人看,游走于谎言与幻象之间。
钱财也好,成功也好,其实无用;唯一的用途,不过是作为炫耀和攀比的资本,惹人艳慕。
他打起精神与人对话、调侃;与男人们握手拍肩,畅谈经济、政治;对女人们施展笑容,言不由衷却恰到好处地恭维。这就是社会身份赋予他的角色任务。他的秘密不可让人知道。他懂得掩饰。若此时透露自己活不到一年,想必立时天下大乱,股价大跌。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听到有人因他而破产甚至跳楼。
酒会进程过半,元深喝多了几杯,觉得有点累,寻着机会丢下沈庆歌,独自走了出来。
这家酒店位于领馆区,外围街道十分幽静,欧式花园别墅毗邻。路边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微凉的月光从枝桠间洒落。本是一片美景,不知为何,看在他眼里,却有些荒芜。早春的夜风一阵阵吹来,吹得他心里发冷。
彼得为他打开了车门。
他坐进去,一阵颓然,扯松了领结,顿了顿,干脆扯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幽静雅致的街道,听着墙内隐隐的宴乐与谈笑,心里有些难过。
他拿出手机,翻出简汐的号码,想给她发送一条短信,新年快乐之类的简单问候,写到一半,又突然全部删掉,想写些别的。
正在此时,沈庆歌走过来,坐上车,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累了。”他简单地回答,关掉了手机屏幕。
“累了咱们就走吧,管他礼貌不礼貌呢。”沈庆歌似乎是非常高兴,语调轻松活泼,挽起元深,吩咐司机开车。
回去的路上,沈庆歌一直依偎着元深。她当晚并没有喝多少酒,却脸颊绯红,一直微笑,好似醉了一般。元深觉得非常累,看着沈庆歌笑意盈盈的样子,又不觉地走神。宴会上成群结队的富贵女子,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娇丽妩媚,身姿妖娆,目如朗月,齿如编贝,连笑容都几乎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又开始想念简汐。他心中那个天真温醇的女子,没有华丽的衣饰,仅仅穿一条旧的纯白棉布连身裙便美得惊艳。她从不戴首饰,耳垂上没有耳钉,脖子上没有项链,没有文身,从不染发烫发,从不染指甲。就那样清爽自然的一个人,却让他爱到一颗心微微地疼痛。
相比高贵清丽的沈庆歌,简汐是至为普通的女孩子。他记得简汐有轻度近视,还有一颗蛀牙。像沈庆歌这样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需要从小护理。沈庆歌曾说过,判断一个人的社会阶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牙齿。平民百姓从小不拘此类细节,也没有习惯定期看牙医,成年后牙齿出问题,也都已定型,无可挽救。此刻,元深看着沈庆歌,想起她的论断,觉得虽然有理,却不免刻薄。
他想起那一次,简汐半夜牙疼得睡不着,给他发去短信。他赶到她宿舍楼下,要带她去补牙。半夜,诊所没有人。他就陪她一起坐在诊所门外的台阶上等。
她痛得坐不住,站起来又跳又跺脚。他跑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来冰块帮她敷在脸颊上。疼痛稍得缓解,她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前。他心疼她,嘴上却还忍不住要嘲弄她几句,说她馋嘴,吃零食把牙吃坏了。她骂他是坏蛋,又说,蛀牙会传染,以后可别再接吻了。他说,要是真会传染,把疼也传染给我吧,让我为你分担一点,这样两个人的疼痛都能忍受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已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嘴唇。
分别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诸如此类的往事,却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想起了那么多。所有的细节都那样清晰,仿佛就在昨日。路灯下,简汐清亮无邪的目光穿越了四年的时光,照亮此刻的回忆。
他竟不住地微笑起来。那个凌晨蕴藏了如此多的细微美好。那是他与简汐最快乐、最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