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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挨到周末。这天,夫妻二人都休息在家,给女儿补过四岁生日。冬月煮面,竟然把面煮煳了。金洪生这才发现妻子不对劲,问她:“老板又刁难你了?”冬月摇头。洪生等了一会儿等不来妻子的话,匆匆吃了面,起身就要出门。冬月知道他又要去打麻将。洪生一个月休息两天。两天里他至少有一天半在麻将桌上度过。若赢了钱,他会喜滋滋地把几张钞票往冬月面前一拍,说:“给瑶瑶买巧克力吃,爸爸请客。”输了钱他就骂骂咧咧,末了总是一句:“妈的,过几天就找他们翻本去。”冬月已经不再为丈夫打麻将的事情跟他吵架了。吵了几年还是老样子。吵架除了伤感情,没别的用处。并且冬月也开始理解丈夫,甚至可怜他。每天黑白颠倒,辛苦挣钱,生命大部分时间都被消耗到无休止的劳役中去了。他的生活有什么乐趣?他也就剩麻将桌上的一点乐趣了。
“我走了啊,晚饭不用等我了。”金洪生说着,看冬月一眼,又匆忙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四岁的小女孩正自己吃着奶油蛋糕,吃成一个大花脸。冬月还是闷着没说话,面前的东西一口没动。一碗煳掉的面已成了面疙瘩。金洪生想,这女人今天怎么了?但他怕烦、怕啰唆,只想快点出门,少耽误时间。门打开了,他却突然听到冬月喊他:“等一等。”到底怎么了?他回过头去,见冬月空着眼睛,对着一碗面疙瘩,缓缓地说:“洪生,有人要给我们一千万。”静了一瞬。金洪生问:“你说什么?”其实他已经听清楚了,但他不相信自己真听清楚了。
“有人要给我们一千万。”冬月轻轻重复了一遍。是的,她说的是“我们”。她和丈夫是一体的。她的身体不属于她自己,所以她做不了主,要她的丈夫来替他们俩做主。决定将是共同的。所以钱也是共同的。
金洪生这回相信自己是听清楚了。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把门关上了。和一千万相比,打麻将的事情一点都不急了。
“我高中的一个男同学,他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他会付我们一千万。”冬月简单而快速地把事情说了。说完她就在心里哇地一下哭了。独自忍耐了三天,扛了三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没扛住。这下好了,包袱丢出去了。
她静静坐着,等着丈夫拍案而起,或者上来给她一个耳光把她打醒。好了,林冬月,看看你自己,让钱迷了心窍。你是有丈夫的人。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你要不要脸?要不要皮?还没把这事放下?还真想去赚那一千万?
她等了等,金洪生却没反应。她抬起头,见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瞬间,她看着丈夫,像是看到一面镜子,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真是要她丈夫来阻止她吗?若她真不想做,这件事到她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从她断然拒绝、摔门下车、愤然离去开始,这件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要告诉丈夫?是想让他帮助她断了念头,还是想让他推动她去接受?她明知道他有多爱钱,做梦都想发财。她想,林冬月啊,你是想既做婊子又立牌坊,想让你丈夫劝你去做无耻的事情,赚无耻的钱吗?
这么想着,她恨起自己来,说道:“我已经回绝他了。这事已经结束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声。”她脸上是超然决绝的神情。
又静了一会儿,冬月抬头去看丈夫。金洪生仍站在那里,木着一张脸,眨了眨眼睛,犹如刚刚从一个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方才弄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咽了一下口水,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像是又紧张,又害怕,又忐忑不安。他慢慢走过来,拖了张椅子在冬月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说:“冬月,你知道一千万是多少吗?”
冬月看着丈夫语重心长的样子,心想,这下完了。
冬月与洪生结婚五年了。现在两人还有没有爱情冬月不敢说,但她相信五年前他们是有的。那时候冬月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老实勤奋的一个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一进单位就被领导和同事们盯上,什么急活、烂活、没人爱干的活全摊到她头上。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走。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是家常便饭。冬月从小长得好看,白皙瘦弱的一个小女子,半夜十二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舍不得打车。试用期工资才一千多,打一趟车一天班白上了。于是就这样被两个小流氓截在最僻静的一条街上。嘴被捂上了,喊不出声。她被架着往树丛里拖,两条腿徒劳地乱踢。那天穿的白裙子和白皮鞋救了她。一辆出租车刚送完客,正从旁边一条街拐过来,司机发现了黑暗中被狼捺住的羔羊。
那时的金洪生,三十二岁的一个光棍,血气方刚正愁没处泻火。他打了报警电话,但不等警察赶到,先一顿拳脚把两个小流氓给收拾了。当晚事情了结后,金洪生开车把冬月送到家门口,还特别绅士地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他是没时间看外国电影或者港台电视剧的。只能说雄性动物的求偶行为都是无意识且无师自通的。
冬月写了封感谢信寄到金洪生的单位。车队拿这事当英雄典范宣传了一阵。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情节给一段爱情故事开头最浪漫不过。冬月也这样觉得。二十三年的人生,她没有谈过恋爱。这样一个见义勇为的司机,让她觉得这份感情是正当的、稳妥的、没有瑕疵的。潜意识里,她还没有忘记十六岁时在道上劫过她的一群不良少年。潜意识里,她觉得当年的他们并没有得到严惩。所以金洪生这一顿拳脚正是大快人心。冬月觉得他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在等的人。他替她揍了那两个流氓,等于他也替她揍了那群不良少年。
接下来的事情都顺理成章起来。金洪生的出租车成了冬月的专车,她随时下班,他随时接送到家。半年后,冬月过了试用期,也不再天天加班到深夜了。两人开始约着吃晚餐、看电影。又过了半年,扯了结婚证,办了几桌酒,两人就过起日子来了。冬月寂寞久了,觉得有个年长些的男人陪伴照顾着挺好。洪生受够了相亲找对象,受够了心高气傲的女人们嫌他五大三粗,嫌他工作忙、房子小。天降一个白白净净、踏实正经的女大学生给他,自然是巴不得。
婚结得是有些仓促的,日子也是有些寒酸的,但冬月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她不去想这两房一厅的小屋子还欠着几十万的贷款要她和丈夫一起还;她也不去想丈夫天天开夜车,她与他几乎碰不着面,夜夜独守空床;她更不去想即便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也会有男人普遍有的臭毛病——喝酒、抽烟、懒惰、邋遢、说脏话,最最要命的——赌博。她觉得自己总要嫁人的,嫁给一个拯救了她贞操的男人,总错不了。哪怕是一种报答,也是极其浪漫的。是的,无论后来的日子怎样艰难,那个英雄救美的奇妙开头足够他们回味一生,骄傲一生。
然而此刻,这个拯救了她贞操的男人,她的丈夫,正在劝说她放弃她的操守。
“一千万啊。一千万我们俩一辈子都挣不到。不,八辈子都挣不到。”“不就是生个孩子吗?现在代孕的事情多得很,这很正常的。据我所知,一般的代孕,十万二十万了不得了。一千万,是天上掉金子。”“冬月,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没有问题的。你不要多想。就是份工作。就当是份工作嘛。十个月,挣一千万,换了是我,我肯定立马答应。”冬月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仿佛突然不认识他了。一向寡言的他竟然不间断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在那么起劲地想要说服她。在他眼里,一千万果真比妻子的尊严更重要。她突然有些心寒。可是心寒什么呢?难道她真是希望他反对吗?她若真希望他反对,她就不会把事情告诉他。
金洪生还在不停地说着。冬月看着他嘴唇一闭一合,感觉他越来越遥远。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其实他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心里的决定早就有了。只是洪生对于这件事情接受度之高,接受速度之快,是她没有料到的。洪生是多么想要个儿子啊。半年前冬月去做人流,两人还争执过。即便他们都清楚,没有钱,孩子要不了。但他满腹怨气,一连几天挂着脸,好像打掉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好像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她知道,不能留下那个孩子他很心痛,痛的程度或许不亚于她。所以她原谅了他的坏脾气。所以她忍住自己的痛去安慰他的痛,“再等两年,等两年我们就能生二胎了;等两年我升了职,家里条件就好些了。”他有没有听进去这些安慰她不知道。或许他们都清楚,就算再等十年,他们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好起来。女儿一天天长大,竞争激烈,教育方面的开销无法预计。物价天天在涨。所以,此刻就算他心里多么不情愿,多么痛得滴血,仍是要想方设法说服她。她看着他,心底浮起怜悯。让妻子去生别人的孩子,对于一个天天盼着要儿子的丈夫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牺牲。谁说钱不是万能的?
冬月的眼眶红起来。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体是属于他的。这个身体无法孕育属于他们的孩子,却要租借出去,孕育别人的孩子。说租借也好,出售也好。总之这件事情和金钱有关,就和其他无关了。就像洪生说的,就当是一份工作。
冬月抬起头来看着金洪生,轻轻打断他,“当时我就已经拒绝了,告诉对方,绝无可能。”她仍在顽抗。仍抱着一丝幻想,想看看洪生是不是一时冲动?想看看当头一盆水能否冷却他发烧的头脑?
她看到洪生愣了一下,脸上出现了焦急与懊恼的表情,是真心的焦急与懊恼。“那你能不能再去找找他?你有他的电话吗?”见丈夫问得如此急切,冬月觉得自己整个人慢慢泄下去,化成了一摊水。
洪生还在问着什么,冬月却怔怔地发呆。过了片刻,她凄然一笑,轻轻打断他,“别急别急,看你急的。”她拿出手机往桌上一放,眼睛又空了,“后来对方又发来短信,问我要不要再考虑。号码就在我手机里。”她说着又是一笑,很苦涩、很认命的一个笑,“对方早料准了,穷人没有不喜欢钱的。”洪生讪讪一笑,拿起手机。冬月不再看他,转身收拾碗盘,将桌上一口未动的食物统统倒进垃圾桶。
现在她妥了,对丈夫,对她自己,她都彻底放弃了幻想。
这天金洪生没有去搓麻将。他和冬月一起带女儿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吃了汉堡。平日拮据的人偶尔大手笔地花钱总会伴随着又痛又快的感觉。或许这天的洪生与冬月都需要这种又痛又快的感觉,来冲淡内心的伤感与憋屈。牺牲总是要做的,但无论如何,一千万将是他们的。为了让那牺牲变得值得,一千万要预支着先花起来。女儿的生日正是个好由头。
坐在快餐店里,冬月幽幽地问洪生:“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那个人会选中我?”她说话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女儿大口嚼着二十块一只的汉堡。
洪生闷了好长时间没作声。冬月这才抬头看他。他脸上是那种知情人的神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喜欢你呗。或者曾经喜欢你。换作是我,钱多得花不完了,能让曾经的梦中情人跟我睡一觉,生一个孩子,我也乐意,花多少钱都乐意。
冬月从丈夫脸上看出了这层低俗的、无耻的意思,心中一凛,扭开了脸。
尽管这低俗和无耻的意思不是她丈夫自己的,是她丈夫代替另一个男人表达的,或说是替全体男人表达的——若是有足够多的钱,能让曾经可望不可即的天鹅放下骄傲来投怀送抱,天下有哪个男人不乐意?冬月仍觉心寒,并感到屈辱。
甚至,她在洪生刚才的神色里,还辨别出一丝轻微的嫌弃。再是共同的决定,她的身体将要背叛他,这是不争的事实。理性和感性是两回事。感性有时候不承认理性做的决定。是的,他是肯定会嫌弃她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碰了嘛。现在她还没给碰,他已经提前开始嫌弃了,就像他们提前开始花销那一千万。
想到这里,冬月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就这样跨出了这一步,就这样答应了丈夫,也答应了自己心中的魔鬼。生活再是艰难,再是辛劳,他们毕竟拥有一个和谐完整的家庭啊。这个家朴实、纯洁,并且不乏温馨快乐的时光啊。
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做出了那样一个决定,去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生孩子?不。这太可怕了。这件事情一旦发生,他们就永远回不去了。
这时,洪生察觉了冬月细微敏感的心思,也察觉了她的犹豫。他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像是补救和安慰。他说:“别多想了。那个人为了什么原因来找你,并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