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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薛崇训的”一首词,脱口吟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前来禀报道:“阿郎,张侍郎到了。”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大笑:“了却君王天下事,杜兄好兴致!”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穿红袍头戴幞头的文士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张侍郎是兵部侍郎张孝贞,西域大将张孝嵩的家门兄弟。因杜暹在西域时与张孝嵩交好,而今在朝里也与他的弟弟张孝贞关系很好。
只见穿红衣服的张孝贞在白茫茫的雪景背景下很是显眼,生生给这淡雅的气氛增加了一丝热烈。杜暹忙迎了上去,二人面对站定,若有其事相互鞠躬行礼。
礼罢张孝贞笑道:“杜兄难得一闲,近日东西两家胡姬酒肆都新进了娇|娘,何不出去找找乐子?”
杜暹淡然一笑:“我还是习惯一炉小火几杯淡酒。”
张孝贞抬头一看只见亭子上方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宁静致远”,下面却有一副大图,小案上还隔着笔墨等物,笔毫湿的显是正在作画。张孝贞便饶有兴致走上前去观赏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杜暹:“兄台好气度,将一副地图画得如此有气势。”
杜暹道:“我快费了半月工夫了,等完工了便献给今上。今上是一代有进取之心的君王,定会喜欢这幅图。”
张孝贞微微一笑,似有玄虚。杜暹情知此兄弟足智多谋,见其表情便忙问:“贤弟何故发笑,莫不是我的拙图献丑了?”
“画是好画……”张孝贞道,“只是杜兄大可以缓一缓献上,别急于一时。”
杜暹忙问玄虚,张孝贞便说:“杜兄不闻‘内阁’之事?”杜暹道:“听说了,怎么?”张孝贞道:“要在以前,进入政事堂便是位极人臣,可以大展抱负;但现在嘛,在我看来真正值得进取的反而是内阁的那五品小官。”
杜暹听罢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张孝贞哈哈一笑:“那五品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的三个学士,你瞧瞧都是些什么人。杜兄几番跟随今上南征北战,又饱肚诗书,有这样的出身何必去争政事堂那七个位置?话便尽此,你琢磨琢磨我说得对不对。”
张孝贞几次为杜暹出谋,事后都证明此人确有不同寻常的见识,多以杜暹这回也额外重视他的见解。
“对了,今日拜访杜兄,是有另一件事。”张孝贞转口说道,“家兄(张孝嵩)仍在安西带兵,部下只四千余将士,情况不容乐观。我替他想了一个法,但不便自己上书,再说今上眼里又没我这个人,上书也不一定受重视。所以想请杜兄帮个忙,把事儿往今上面前说一声。”
“没问题,有我能办到的事自然义不容辞。”杜暹还没问是什么事,就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薛崇训刚刚登基称帝,还是表现出来比较勤政的,无论有没有大小朝几乎天天都要在紫宸殿与大臣见面,仔细听大家的建议从谏如流,姿态要做足。而且有了货真价实的君权,批复奏章和各项政令的程序简单,中枢运转得也效率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杜暹要进宫去替张家说句话就很容易了,第二天直接过去就在紫宸殿当面见着薛崇训了。
杜暹说的事儿便是让朝廷用封突厥施部落首领爵位等方式拉拢这个部落,借以阻挡阿拉伯势力的东扩。中原王朝虽然将整个西域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在当地修成筑堡驻军,但汉兵真正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些据点,大片地区活动的仍然是大小林立的西域藩国部落。兵部侍郎张孝贞认为拉拢了突厥施部落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拉拢的方式除了许以爵位名利,还有一件事: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张孝贞想让薛崇训的皇妃突厥公主阿史那卓给突厥施首领写一封诚恳的信劝降。
本来觉得这事儿挺难出口的,毕竟大臣没有要求后宫做什么事的权力,不料薛崇训一副从谏如流的态度,真就答应了,并叫王昌龄用阿史那卓的口气写一封信,然后拿给阿史那卓抄,毕竟大伙不认为突厥公主有那份考虑周全用词恰当的才能。但信一定要阿史那卓亲笔,因为据说突厥施部落有人以前在黑沙城见过突厥公主,还有一段时间的来往,如果不是公主亲笔,事关国家大事万一被突厥施人识破反倒弄巧成拙显得朝廷没有诚意。
黄昏时,薛崇训回到蓬莱殿便让宦官去叫阿史那卓来见他。等待的时候,他来到蓬莱殿北边的一处楼台上,半开的琼台在薛崇训的眼里就像现代的大阳台。他踱步到“阳台上”,忽然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搬进大明宫有一段时间了,今天他才注意到这里的风景如此惊艳。前面最显眼的就是太液池,只见雪花飞扬中的湖面白汽层层,真如天上仙宫的云气一般,在云烟之中太液池中岛屿上的宫殿若隐若现,上翘的装饰着鸱尾的建筑有着东方古典特有的韵味,太液池岸边是大片的宫室建筑群,错落有致既端庄大气又不显得呆板。薛崇训低头向下看,只见一群仙子一般的宫廷女子正提着宫灯优雅地从长街上走过,长长的月白裙子让她们的身影修长而挺拔,至少从表面上看去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得体面幸福,一切都是美好的。
帝国的中心权力的枢纽本是充满了争斗权谋的地方,这座宫殿竟然如此充满山水之意,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蓬莱殿的名字指的是仙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过得一会儿身穿礼服的阿史那卓来了,她跨过门槛就微微屈膝,和汉人贵妇一般的姿态作礼唤了一声:“陛下。”兴许是这里的礼仪影响,阿史那卓入乡随俗也渐渐变得端庄雍容,却少了几分在草原上的野性活力。她身上的打扮和唐朝时没有什么区别,大明宫中的妇人们也一样没有因为国号换成了晋就有什么生活习惯的改变,薛崇训有时候觉得自己仍然活在唐朝。毕竟新的王朝是在唐朝完好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并非在乱世打破一切新建起来的皇朝,一如武则天称帝建立了周,其礼仪风俗和唐朝有什么区别。
薛崇训指着太液池回头说道:“这里的景色漂亮么?”阿史那卓终于暴露了本性,在装模作样的举止下,表情却出卖了她,她无意间就露出不怎么沉稳庄重的神情来:“我刚进宫看到这里的一切时就像做梦一样!人间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这么多人在这里都是怎么生活的,每天就梳妆打扮去参加宴会去下棋游玩吗,中原真是富庶……”
“我大晋朝有人口数千万、治下十六道三百余州,还不算关外的许多都护府、羁州,大明宫这点地方只是管中窥豹。”薛崇训不禁自豪地说了一句,又说道,“所以这里才是文明的中心、人们梦想之地,只有我们能给天下以昌盛富庶。没有中原的道德仁义典章律法,此时的人们只能像蝼蚁一般卑贱麻木地活着。我们远远超越了西方的大食,如果让他们涉足西域等地,就没有任何道义可言,人们会毫无道理地被烧|死,就算是默啜可汗统治时的突厥也充满了野蛮残暴,怎么和大晋相比?归顺朝廷才是明光大道。”
阿史那卓崇拜地看着他,一时间没顾得上多想,脑子里浮现出了人间天堂的世界,就像眼前的大明宫。或许如此宏伟的奇观给她的感官冲击太大,初到此地简直能让人放弃以前的现实阅历,重拾起了遥远的梦想。但就算是在京城长安在大明宫,凡事都有道义么……
第十三章 奇想
美仑美奂的楼台上,宫人远远地侍立着,薛崇训和阿史那卓说了一阵话,然后有片刻的沉默,他便面对太液池习惯性地闭目想问题,这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闭上眼睛你看到了什么?薛崇训的记忆中回答者说什么也没看见,然后一个声音说这就是你的生活一无所有。人大约是需要梦想的,就算是骄奢淫|逸的统治者也有人拥有“大同”的梦想,有平治天下的抱负。
在这一刻,不仅阿史那卓相信了薛崇训说的一切,连他自己都仿佛信了。
“突骑施部落同属突厥人,有人在黑沙城与你来往过,我想让你给他们写一份书信去劝降。突骑施和大食勾结毫无益处,朝廷才是他们的归属。”薛崇训将正事说了出来。
阿史那卓毫不犹豫地点头欣然应许,没有半点被迫的意愿。她被薛崇训口述的梦想感动了。
……西域的事薛崇训就听从了杜暹的谏言,实际上这一套策略出自张孝贞之手。大食太远,薛崇训此时没有想无节制地扩张,他预感到自己还将面临其他威胁,正如以前面对过许多次的挑战。
不过太平公主那边却在承香殿麟德殿日日欢宴歌舞升平,大约她认为王朝之始应表现出天下承平的样子,正月初天气放晴,她还打算在麟德殿的广场上看马球赛,让薛崇训也去参加,她薛崇训的马球技术也不错。
薛崇训年少时是个活泼好动的少年,不喜读书只喜运动,舞棍弄枪骑马打球什么的最爱好了,不过如今他好像变了个人,恰恰相反不好动反倒好静,虽然马球本来打得不错,却实在没多少兴趣。只不过太平公主专门派人来请,盛情难却他便答应下来,心道到了时候上场随便跑跑就行了。心思自然是没放上面,只想着其他事。
要想坐稳宝座的位置,要想的事还真多。除了看奏章和批复,薛崇训觉得自己吃饭睡觉都在琢磨事儿,很多时候怕思考出来的想法忘记了便让三娘随时跟在身边将点点滴滴记下来。
为了这事儿白七妹有一次还表现得很不痛快,大概她觉得自己才是薛崇训的“书童”,偏偏她的事儿被三娘给抢了,还不让她看。薛崇训也懒得管她,依旧让三娘干这事,因为他的有些灵感想法事关大局,也有的只是出于构思阶段没有成熟,不想让别人看到,相比之下薛崇训觉得三娘为人要靠谱点,她的交际也不宽说漏嘴的机会都很少。大部分时候薛崇训都不觉得三娘是个活人,就像一台打字机,因为她很少说什么,更不对内容发表见解。
薛崇训不是个有才华的人,但他常常有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大约是前世记忆的影响。比如现在他正在干的事是“造炮”。
一开始想到这事儿的原因很简单,他认为此后还可能会遇到军事挑战,想要更大地保持自己的军备优势,造枪造炮是最容易产生的灵感,其实他早几年就在想这个了。不过薛崇训前世既非军械专家又非爱好者,连冶金材料方面也是门外汉,有那想法没那水准。
杨思勖在西南战争中对火药的应用以及杜暹学样炸开了突厥黑沙城的城门,又激起了薛崇训对这方面的希望。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陆续考虑,他觉得造枪短时间难以成功,就算是火枪也弄不出来枪管技术,难以实用在他看来就是白忙活;而造炮可能性会大得多,而且就算造得不怎么好,拿来轰城门什么的肯定有奇效,这个时代的城池就没有防御实心铁弹冲击的功用考虑,只要有了新武器攻城拔寨不得非常犀利?
于是他便派宦官杨思勖到武功县,以明光军为大本营,在那里修了几座作坊开始研究大炮。他们一开始捣鼓的东西无非两样:提纯黑火药、铸造打磨炮身。
之前使用的所谓火药,其实是在道家炼金术的经验上配制的,有很多不必要的杂质,弄一大桶量多还有威力,但要用那种东西填炮就很不合格了。薛崇训在这方面的知识不多,却也记得“一硫二硝三木炭”,直接传旨给杨思勖让他试验。杨思勖将此法作为军机密事,这让薛崇训十分满意。
就在太平公主让他准备参加马球赛的时候,杨思勖也发来密报,火药很快就造成功了,同样剂量比以前的威力大几倍。薛崇训听到这个消息,心思哪里还在什么马球赛上,干脆觉得赶着先去武功县亲眼看看再说。
他也没想在出宫时体验天子威仪,连御辇也不用,简单地下旨驻扎在玄武门的飞虎团亲兵随从,然后坐了一驾旧马车急匆匆地就出城了。这辆车真是有点年头了,还是好几年前薛崇训从鄯州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松木车厢打造得非常结实,使用这么久了仍然堪用。
当然他最中意的还是坐在这驾里的那股子松木自然的清香,比上漆的华丽马车让人舒坦多了。还有车厢壁上木料本身的流畅纹理,让爽心悦目。
三娘照样跟着他出行,正在路上时薛崇训作恍然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递过去,三娘默然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闪闪的项链,她疑惑道:“郎君去武功带这东西何用?”
薛崇训道:“送你的。”
三娘顿时怔了怔,她心道今天是我的生辰,难道是因为这个?她很希望是这个原因,不过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事儿基本没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薛崇训哪里知道?再说这些日子见他忙上忙下怎会记得如此小事?她便不动声色地说:“怎么突然想起送我东西了?”
薛崇训笑道:“不是你生辰么?我上回从白七妹那儿问的,日子没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