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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上装作不关心,心里头却仍是挂念着孩子的病情,期间郭圣通派人来问了三四次,又亲自来瞧了一次,我见她面上关切着,嘴上却也始终没替许美人求情,有把孩子要回去的意思。宫里偶有风声,只说许美人自从丢了儿子,像是发了疯一般,宫人为防她想不开自残,便把她严密看管起来,平时连上个厕所都有一大堆人看着,生怕出什么事担上风险。
我和郭圣通两个面上仍是十分客套,人前我敬她是皇后,她尊我卑,我处处以她为贵,让着她,忍着她。
孩子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只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又会腹泻不止,换了七八个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动过把孩子还给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圣通能沉得住气,我便不能主动示弱。
转眼过了酷夏,天气微微转凉了些,三皇子在我宫里也待了三四个月,渐渐的随着月龄增加,他开始会认人了,牙牙学语间竟然会喊出一声娘来。
其实他并不清楚哪个是他的母亲,也不会懂得那一声“娘”,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只是个被一群仆妇抱在怀里,见奶便扑的小小婴儿。
有奶便是娘!
他饿了会喊娘,尿了会喊娘,高兴的时候喊娘,困乏的时候还是喊娘。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娘,却像是一遍又一遍的紧箍咒般,每天在我耳边咒念着。
每每看着这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娃娃,甚至眼睁睁的见他咧嘴笑着要我抱,对我喊:“娘……娘……”的时候,我的心会像刀扎一样痛。
我愤怒,同时也深深的感到了——嫉妒。
特别是宫里除了这个牙牙儿的小三,还有个三岁大的皇太子刘彊和二皇子刘辅。刘辅只比三皇子大了几个月,可因为他是正出,而小三是庶出,尊卑份位上便差了许多,小三儿没法跟他身为皇太子的大哥比,同样也没法跟他的二哥相争。
小三儿满周岁的那一天,我在宫里给他简单的办了个生日宴,那天刘秀下了朝,我便对他说:“给孩子起个名吧,总是三皇子、三儿的这么叫着也忒别扭。”
刘秀显然没太把这些宫闱琐事放在心上,这些日子他忙着打延岑、破秦丰、诛刘永,朝政上的事情已经占据了他大半心神,他或许早忘了自己的小儿子已经满周岁却还没起名。
“你这个做娘的给起一个吧。”他笑吟吟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埋首批复奏疏。
“我可不是他的娘……”我淡淡的一笑回应,“既然你不起,我便随口叫了。”
“好,随你。”这次他连头都没抬。
“就叫刘英吧,英雄的英。”
“诺。”
“快入冬了,我在想……”我低头摩挲着裙裾上的褶皱,一遍又一遍,直到冰冷的掌心有了些许暖意。
“想什么?”
“想把刘英还给许美人。”
他停下笔来,慢慢的抬起头来,目色温柔:“为什么?你不喜欢这孩子?”
“也不是……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在他面前,我没法违心撒谎,只是很平静的交代,“最近天冷了,觉得身子很乏,老是打不起精神似的,大概是腿伤的宿疾又要发了,我怕我没多余的心思和精力看管刘英。孩子照看得好,那是我应该的,若是照看得不好……我的压力会很大。刘英……打小底子就不好,按太医说的,那是奶水喂养不当……”
刘秀搁了笔管,从书案后走到我跟前,执起我的手:“不会是病了吧?手好冰啊,召太医瞧过没?这几日忙得我有点儿晕……”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充满怜惜之情,“你若觉得累,我把刘英送到长秋宫由皇后抚养吧。”
“别……”我喑哑着声,深吸了口气,“还是把孩子还给他的母亲吧。”
“傻女子,还是那么善良。”
我鼻头一酸,不知道怎么着了,差点很情绪化的哭出来,忙别别扭扭的闷声说:“我心狠着呢,以后你就不会这么夸我了。”
他轻笑,低下头来亲了亲我的额头:“今天刘英满周岁,把孩子抱去让许美人瞧瞧就是了。至于抚养问题……容后再议。你先再辛苦几日……”
他似乎铁了心不打算把孩子还给他的母亲,我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若说我一开始不把孩子还给胭脂,是为了打击报复,可到如今我已松口,他却仍是执意要将他们母子骨肉分离,其手段和用心,委实匪夷所思。
刘秀向来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他会这么做,必然有让他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我软软的靠在他肩上,眨巴着眼睛,不想再为这些琐事伤脑筋,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
“嗯……”
“下次带了我去吧,宫里实在太闷了。”见他不吱声,我撅嘴嘟哝,“不带我去也行,你仔细瞅着琥珀和带子鱼两个人,可看得住我……”
唇上一紧,他狠狠吻住我,用力吮吸。在我快透不过气来前才猛地松开我,大口喘粗气的直笑:“我是不是永远都拿你没办法了?”
我定定的望着他,目光贪婪的锁定他的每一个笑容,心动的伸手抚拭他眼角的笑纹,低声感慨:“不是。是我拿你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
刘英被送去许美人那里半天便又被抱回西宫,琥珀回来后突然变得沉默了许多,偶尔我会见她躲在角落暗暗拭泪。她的心思单纯,一如白纸,我不是不明白她为何忧伤落泪,但这个时候却只能选择漠视。
刘英开始学步了,乳母用手抻着他的胳肢窝,他的两条小腿跟蛙腿似的上下弹跳,摇摇晃晃的样子分外可爱。我愈发觉得烦闷,虽然明知道孩子无辜,可我却没法大度到能真的将他视若己出。
随着冬日的来临,我变得异常敏感起来,经常会感觉身体发冷发寒。一向不习惯午睡的我竟然会在晒太阳的时候倚在木榻上昏昏睡去,梦里依稀见到刘英流着口水冲着我甜甜的笑,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喊着我一个劲的嚷嚷:“娘娘,抱抱!娘……娘,抱抱……”
那样的喊声太过真切,以至于我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于是打着寒噤惊醒了。睁眼一看,果然有张圆滚滚、胖乎乎的小脸凑在我面前,乌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好奇的打量我。
揉着发木的胳膊,我假意笑问:“二皇子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看顾刘辅的乳母急忙将他抱开去:“二殿下非嚷着说要来看小弟弟……惊扰贵人了。”
她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可我却没听出有多少歉疚的诚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此刻手里抱着的孩子是嫡子,而我,不过是宫里的姬妾罢了。姑且不论皇子的身份有多尊贵,仅以寻常人家作比,嫡出的子嗣乃是主子,而小妻媵妾,地位却和奴仆差不多。
我起身,含笑逗弄刘辅。才不过比刘英大不到半岁的孩子,却明显要比刘英长得结实、壮硕:“弟弟睡了,二殿下等弟弟醒了以后再来找他玩吧。”
乳母抱着二皇子,屈膝对我做了做行礼的样子,便打算离开,这时殿外人影儿一闪,又有个小小的身影晃了进来,后头跟着一大帮子人。
“弟弟,弟弟,母后找你了,赶紧回去!”刘彊甫一冲进门就扯着乳母的衣角,踮着脚尖作势拉她怀中的刘辅,“快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刘辅咧着小嘴,俯冲着脑袋冲哥哥直笑。一干子跟从的奴仆人仰马翻似的,给我行礼的行礼,哄孩子的哄孩子。许是方才醒时惊魇住了,我觉得胸闷气短,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极是不舒服。换作平时,太子驾临,我怎么着也得客套个几句,可这时却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只得摇着手说:“带太子回长秋宫去吧,别吵醒了三皇子。”
一干下人侍从忙慌不迭的把两小主子请了出去,好容易堂上又静了下来,我正想找琥珀倒杯水顺顺气,那头她却急急忙忙的跑了来,说道:“许美人在殿外求见。”
心里愈发添堵,我皱着眉头,一句“不见!”几乎便要脱口,但是触到琥珀哀恳似的眼神,心里不由发软,叹气道:“你让她到侧殿等我,还有,肃清殿中闲人,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靠近。”
琥珀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我轻轻拍着胸口,招来其他宫女给倒了热水。就着点心糕饼吃了五分饱,耗去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后,我才慢吞吞的往侧殿走去。
才进门,就见胭脂直挺挺的跪在门槛后头,与数月前那一面相比,眼前的她变化相当之大,显得既消瘦又憔悴。
我嘘了口气,让琥珀出去守住殿门,然后也不理会跪在地上的胭脂,径直走到榻上坐了,随手翻着自己写的那堆《寻汉记》。
胭脂默默流泪,一脸凄苦之色,我悄悄打量她时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她身子发颤,掩面放声大哭。
“闭嘴!”我啪的摔简,“你这是想让外人觉得我在欺负你呢?在我面前趁早收了那一套哭闹的把戏。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有什么事只管开门见山的说,说完了事。”
她紧抿嘴,憋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泪水肆意纵横却当真不敢再放声哭喊上半句。好半晌,她颤巍巍的磕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我奇道:“许美人温顺有礼,侍奉陛下,诞下皇嗣有功,何错之有?”
胭脂的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贵人休要再臊奴婢了。奴婢听从皇后之意,接近陛下,获取宠幸,不过为的是要以此报复贵人。贵人的心思奴婢打小就明白,贵人好强,敢上阵杀敌,胆色堪比男儿,几乎没什么能伤得了贵人的心,除了……陛下。”
我端坐在榻上,身子愈发的感到寒冷,只能冷冷的注视着她,无言以对。
她默默流泪,神情那般的绝烈,看得我胆战心惊:“奴婢苟且偷生,心里除了恨,仍是恨……虽然身为下贱,命如蝼蚁,主子待奴婢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心生怨怼,只能怨天尤人。可是……一想到当日所受凌辱,苟且之余便充满了满心的恨。只有靠着那点恨意,奴婢才有勇气活到今日。郭家的人找到了奴婢,安排进宫,到皇后身边做了侍女,他们不让我问为什么,我也不多问,只要给口饭吃,能供三餐温饱,便胜似我的再生父母。”她抽泣,痛不欲生,“我只是隐约知道他们想让我干什么,当时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只要……只要能让贵人痛苦,我比什么都开心。陛下醉了,梦里念着贵人的名字,皇后把我推上了床……”
“够了!”我一掌拍在案面上,手指抑制不住的颤抖,全身如堕冰窖般冻得彻骨。
我仇视的盯住了她。她面颊通红,牙齿紧紧咬着唇:“奴婢本就是没脸没皮的贱人,按贵人所言,既然做得便该敢于认得……”她磕头,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但奴婢要申辩的是,奴婢没想过会得上天垂怜,赐我麟儿。奴婢绝没想要仰仗这个孩子再攀附什么富贵,只是……他毕竟是奴婢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子连心,求贵人开开恩,把孩子还给我吧!”
我霍然站起,跳到她的面前,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把眼睛紧紧闭上,瑟瑟发抖。
“我本可废了你,逐你出宫……”
她抖得愈发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嫣红的血色逐渐从她脸上褪去,变得像纸一样白。
我冷冷一笑,用手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头。她被动的抖着睫毛,颤颤的望着我,眼中满是惊慌。
“皇后母仪天下,岂会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你莫推卸责任,血口喷人……”
“我没有……”她失措的重复强调,“皇后……真定王被诛,宫廷内外人人皆知陛下预立阴贵人为后,郭氏无所依,若是不使些手段让你主动退位,如何能有今日妻妾互换的局面?”
我怒火中烧,一扬手啪的甩了她一耳光:“贱婢!你再无中生有,诽谤皇后,挑唆滋事,我现在便代替皇后置办了你!”
“贵人为何不信奴婢说的话?奴婢句句属实,绝无半句造谣……”
“住嘴!”我扬手恫吓,声色俱厉,“你果然不配做一个母亲,给我滚出去!”
“贵人……”
“来人!”我拔高嗓音唤人进来,“请许美人回宫!”
胭脂失声恸哭,在闻声赶来的侍女黄门的扶持下,踉踉跄跄的被拖出了西宫。她前脚刚走,我便觉得眼前一团漆黑,眼冒金星,头顶起了一股风旋。
“贵人!”正郁闷难抒的琥珀刚进门便看到我摇摇欲坠似的扶着墙晃悠,吓得一把抱住了我,“难道是刚才许美人出言无状,顶撞了你?贵人你别生气,都怪奴婢不好,奴婢只想到许美人处境可怜,一时竟忘了贵人比她更苦……”
我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我没事,你扶我到床上躺会儿,我保证一会就好。”来到古代,身体经常会莫名其妙的发生异常状况,一般情况下只要镇定外加静养,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的。
这一躺便是一下午,等到再睁眼时已是晚上,寝宫内燃着数十盏灯烛,把偌大个宫殿照的犹如白日。我挺身欲起,被不料被人按住了肩。
“躺着。”刘秀的声音不高,淡定中却带着一种威仪气魄,我情不自禁的顺应他的话,乖乖躺下。“病了怎么也不召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