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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里,柔若无骨的玉手竟是一颤。
苏简抬头,似笑非笑:“既然三小姐帮了苏某这么大一个忙,便是我即刻向流云庄提亲,苏某也义不容辞。”
穆情沉默地看着苏简,眸光里终于流露出惊讶。
还记得头一回相见,他一手风华剑伤了她之后,才惊觉自己认错了人。当时苏简满目紧张,扯开她的衣衫便为她止血,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
苏简看着一贯淡然的穆情露出讶异之色,心中忽觉畅快,仿佛得胜了一般。
他甩开穆情的手,轻笑一声,转身便走。
“穆情不求苏公子娶我。”穆情道,“我只求……苏公子心里有我。”
苏简的脚步顿了一顿,本想说甚,却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晨,江展羿忽然从榻上翻身坐起。
屋檐挂着水珠子,想来是昨夜落了雨。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呢?江展羿不记得了。他撑着额头,回想起昨晚似是而非的一场梦,梦里春光旖旎多姿,还有狐狸仙明媚的笑,如水迷离的眸……
江展羿甩了甩头,也不知那梦境到底是真是假……
随意洗了把脸,江大庄主便出了门。这会儿辰时已过,太阳恹恹躲在云后。姚玄瞧见江展羿,笑着招呼了一声,又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问道:“庄主没歇息好?”
宿醉过后,疲惫是难免的。江展羿捏了捏眉心,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安和,昨夜是你送我回屋的?”
姚玄扑哧一笑:“不是我,是阿绯姑娘。”
江大庄主手里的动作忽然一顿,“狐狸仙?”
“庄主昨夜在西院树园喝醉了,阿绯姑娘瞧见你,便送你回来了。”
江展羿闻言,愣愣地垂下手。若一切如姚玄所说,那么昨夜的梦……难道不是梦?
太阳送云端探出个头,日晖倾洒,酣畅淋漓。而江展羿的脸色却白了几分,他喉结上下一动,好半天才憋出一个问题。
“安和,狐狸、狐狸仙呢?”
“泰婶说今日天气晴好,便把一些弟兄的褥子洗了晒,阿绯姑娘用过早膳,便去帮忙了。”
西院里满是皂角香。
唐绯正抱着一床褥子,吃力地往晾绳上达,瞧见江展羿,她连忙使唤:“猴子,快来帮我一下,你们这褥子沉死了。”
江展羿心中有鬼。闻此言,连忙跑过去,老老实实地接了唐阿绯的活。
唐绯乐得清闲,便弯起一双眼,在一旁看着。
泰婶不知上哪儿去了,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江展羿晒着被子,心里愈发惴惴。
过了半晌,他咳了一声问道:“狐狸仙,昨、昨晚我喝醉以后,没对你怎么样吧?”
“什么怎么样啊?”
江展羿转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
“就是,咳咳,做一些出格的事……”
唐绯听了这话,便认真琢磨起来。要说出格的事吧,江猴子倒真是做了。可转而思及半年后,江展羿就要娶自己做媳妇儿了,夫妻之间亲昵一点,不也挺正常的么?
于是唐绯就模棱两可地答说:“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
“我是说——”
“庄主——”
江展羿见问了半晌都没问出头绪,刚想将话头挑明,西院口便有一人喊了他一声。
“庄主,胖三说有要事要跟你说,正急着找您呢!原来您在这儿啊。”
江展羿一愣:“要事?他在哪?”
“姚堂主让他等在南院了。”
江展羿看唐绯一眼,冲来人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刚要走,手却被唐绯拉住。指尖的余温令江展羿想起昨夜“梦里”之事。他脸上微红,回头问:“怎么了?”
声音都比平时轻柔三分。
“猴子,你昨天跟我说……让我等着你。”唐绯说话的时候,长睫盈盈闪动,“我怕你忘了,所以跟你提个醒。我虽愿意等你,可我只给你半年时间。因为、因为我今年已经十九了,再等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犹如一股暖风拂过心间,吹散阴霾,所到之处,春暖花开。
江展羿先是愣怔,尔后笑得潇洒淋漓。
“好,就半年。”
胖三前阵子做成一笔生意,他方才收了银子,急着找江展羿邀功。江展羿见他急匆匆的找自己,结果是为这么一桩事,不由取笑了他两句。胖三不服,又找姚玄评理。三人有说有笑,转眼就到了薄暮时分。
胖三肚皮饿得紧,自个儿先奔去了膳房,余下屋里的江展羿和姚玄。
姚玄轻笑着摇头,拾起细箸挑了挑烛火。
“胖三这性子妙,永远把吃喝玩乐排在首位。”
另一旁,江展羿却若有所思地说:“安和,你明日随我下山一趟。”
“怎么?”
江展羿的目光落在左腿。
“我想明日就去找葛大夫。”
“庄主你,可想好了?”
“没必要再想了。”江展羿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绯色晚霞,“狐狸仙说她会等我半年。我算过了,截腿之后,刚好需要休整半年。到明年晚春,我差不多可以娶她。”
“截腿的事,阿绯姑娘知道吗?”
江展羿摇了摇头。
“提前让她知道,她也没什么法子,反是多一个人干着急。”说着,又回头淡淡一笑,“再说了,凡事需赶早。等过段时日,胖三和齐寿便回家过年了,那时你再随我下山,庄里若出了什么事,又由谁来操持?”
姚玄垂下头,搁在桌上的手渐渐捏紧:“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上天何以偏偏为难好人呢……”
两天后,姚玄随江展羿到了常西城。
葛大夫一见江展羿,便晓得他的来意。
谢绝了其他病客,葛平将医针和小刀子放在案几上,“江公子,想通了?”
江展羿的目光很坚定,“想通了。”
葛平长叹一声,拾起一根医针。“那么老葛先为江公子放点死血。只是,江公子腿疾是毒药所致,故此截腿时老葛不能用麻药。骨肉剥离必定疼痛万分,还望江公子能忍过去。”说着,手中银针一动,便往江展羿的左腿扎去。
葛平本是用了十分力气,谁料那医针入腿,如入无人之境,全然不复往昔的艰难。
葛平心中一惊,连忙把医针拔出,一道血痕便顺着针孔流下。
“这……”江展羿见状,也不禁疑惑——从前葛大夫在他左腿施针,从不见血流出。
葛平眉头紧蹙,拿碗接了血,放在鼻尖嗅了一下,寒意森然……明明毒素未去。
“葛大夫,庄主他……”
葛平将碗搁在一边,没有理会姚玄。他径自从桌上取了一把小刀,沉了口气,“江公子,老葛要在你左腿膝骨以上开一刀,看看血色。”
江展羿一听这话,神情便僵住了。
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感觉。有的时候,整条左腿,或者整个半身都有过疼痛感。只不过……他从来没往深处想。
不出葛平所料,膝上的血色与小腿一般,都是寒意森然。
葛平颓然放下刀子,目色灰败。
“江公子的左腿……不截也罢……”
第27章
江公子的左腿……不截也罢……
这日天阴,街头寒意弥漫。饶是浓冬时节,常西城也喧嚣如常。市井的扰攘声像隔了老远传入江展羿的耳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旧时光的味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为何?”
“毒素扩散到何处,老葛不敢妄下定论,但老葛相信,江公子不会没有感觉。”
“什么时候……会伤及心脉?”
“这……或者三月,或者,三天。生死由天,还望江公子能……”
“够了!”蓦然间,江展羿低吼了一声,像是受伤的兽发出呻吟,“别再说了。”
他埋下头,默默地放下裤管。姚玄在一旁看得清楚——江展羿的指尖在颤抖。
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展羿忽又抬头唤道:“葛大夫,没救了是吗?”他的眸子漆黑,深邃清澈,里面写满了恳切与不甘心,“我是想问,有没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多活些日子,哪怕只一年,或是一月也好……”
姚玄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展羿。在他的印象中,庄主始终豁达而潇洒,几曾如此卑微?
可在生与死的面前,又有谁能傲人地抬起头颅,不带一丝胆怯呢?
江展羿想,自己终究是放不开的。不是因为要离开,而是因为舍不得。这世上有太多让他牵挂的人了,远在江南的爷爷,恩重如山的师傅,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还有那个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狐狸仙……
姚玄斟了一盏茶,沉默着递给江展羿。
茶已有些凉了,江展羿喝了一口,却觉茶水滚烫直入心肺。
他忽然站起身,提了长刀头也不回地便出了药铺子。
姚玄在药铺一直等到薄暮时分,江展羿仍没回来。葛平道:“姚公子不必担心,江公子性情坚韧,等他散了心,自会回云过山庄也说不定。”
姚玄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万一毒发……”说到一半,后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顿了顿,又点头,“那好,我先回庄看看,如若庄主来药铺,葛大夫不必多加劝慰,只要告诉他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和阿绯姑娘都等着他回来。”
“会的。”
姚玄连夜赶回云过山庄,却没有找到江展羿。此后一日,庄里的人问起庄主的行踪,姚玄便说他是下山办事去了。
直到第三天,唐门阿绯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向姚玄问起,姚玄仍说江展羿是办事未归。
唐绯道:“猴子不是说这些日子要少下山吗?他自己怎么能坏了规矩?”
姚玄笑道:“年关将近,庄内杂事繁多,庄主便亲自下山一并办了。”
“可是往常他下山之前,都会跟我打声招呼的。”唐绯道,心里有个念头揣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安和小哥,是不是猴子的腿疾又犯了?”
姚玄的笑容一僵,“阿绯姑娘想多了。”
几日之后,明苍山落雪。在蜀地,冬日雪极其罕见,更莫说是这等扯絮般的雪花粒子。
待到翌日雪停,青衫宫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苏简立在一株松柏前,将叶稍尖儿的雪粒子装入一方小坛内存封。要泡一壶至好的“月色清”,需娶冬日雪水,初春竹芯,在谷雨当天沏好品茗。
坛里的雪粒子装了一半,便有小徒前来通报。
“少宫主,云过山庄的江庄主到访——”
江展羿等在青衫宫的偏堂。他身上有酒气,青胡茬没搭理,显得有些颓废。
“江少侠?”
江展羿站起身,“冒昧来此,打扰苏公子了。”
“怎是打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简笑起来,随即比了一个“请”姿。
悠闲阁外,梅香隐隐。阁中的长案上,摆着三坛杏花汾酒。
苏简与江展羿距席而坐。
“上回跟江少侠喝酒,还是江南晚春时,苏某记得少侠喜喝汾酒,便着人拿了几坛来。”
江展羿沉默片刻,不客气地撬开一坛酒,猛灌一口。
苏简知他有心事,也不问询,而是另拎起一坛酒,陪他喝起来。
何必要问?倘若他人当你是朋友,他自会将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你。
三坛酒须臾便见底,苏简又命人拿了几坛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两人都微醺,江展羿这才慢慢开口:“前几天,我去常西城找葛大夫,想要截了这条左腿,葛大夫说,不截也罢……”
苏简心中一顿,不动声色地又喝一口酒,“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江展羿目色沉沉,“我在常西城晃了几日,不想回庄,又觉得没地方可去,便来了你这里。”
“还剩……”苏简拧紧眉头,觉得难以启齿,“多久……”
还剩多久时日?
江展羿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也许三月,也许三天。”
阁外一阵风,树梢的雪扑扑滑坠。
“那……江少侠如何打算?”
“先打点好云过山庄,到了明年春,如果我还活着,便去江南一趟探望爷爷和师傅。”
“江少侠是看得开的人。”
“爷爷曾经问我,如果治能活三天,我会怎么办。当时我答得轻巧,说还跟现在一样。可真正到了那一刻,我却没了主意。反倒是这些天想通了许多,难过也好,放不下也罢,该来的总挡不住。”
苏简垂眸望着酒坛里粼粼轻晃的酒水,“我却是高兴的,江少侠遇到这样的事,能第一时间告诉苏某。我这一辈子,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
江展羿闻言,也笑起来。笑意潇洒如初。
数坛汾酒下肚,酒意上头。天将暮,江展羿便歇下了。而苏简却越喝越清醒。
中夜时分,天边一弯月牙子。入了十一月,夜间寒露深重。
苏简坐在廊前,思绪沉沉。背后忽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