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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简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回家的路上,他异乎寻常地沉默。穆情只当他是乏了,轻声叮嘱:“若是累,回去早点歇下吧。”
苏简微愣,仿佛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她的话语。他答了声“好”,难得的温和有礼。
秋风撩开车帘,车外是古道街景。道旁一株初开的山茶,皎洁如谁家女儿容貌姣好。苏简想,若是夭折的女儿还活着,如今应有三岁。
有时候事情的盲目,往往在于没有方向。一旦有了方向,就很容易水落石出。七日后,苏净终于查得两年以前,苏简之女早夭的原因。
那一日寒风乍起,卷落千树落叶。苏府庭院中,满天满地都是风刃之声。
苏净顿在院门口,不可思议地看着在风刃中穿梭的苏简。他使的招式,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可是……
觉察到苏净的到来,苏简收招,负手问道:“查出来了?”
“宫主,你的暮雪七式……”
“说正题。”苏简冷声打断。
“是。”苏净拱手,又仿佛难以启齿,“三年多前,萧家埋伏在暮雪宫的人马,不止萧均,还有萧世山……”
萧世山算是萧家的长老。那时,因岭南萧家跟穆小公子有仇怨,萧均欲加害穆小公子侄女,唐绯。恰巧在这时,萧世山见穆情落单,便径自跟上,心想若是无法除掉唐绯,那么暗中除掉穆珏的侄女穆情也好。
后来,因华商来到蜀地接穆情,萧世山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谁想穆情回到流云庄,不日便跟父母兄长起了争执,一个人搬出庄外,去一山间精舍暂住。而萧世山,就是在那时找到了穆情……
“大致情况便是这样,旁枝末节难免会有出入。不过属下猜测,当初夫人之所以搬离流云庄,是因她不顾庄主反对,定要生下,生下小姐……后拉萧世山未能重伤夫人,大抵是因华商公子及时赶到。只不过,夫人胎气受到重创,怀胎不足八月便产下小姐。小姐一生下来气息薄弱,活了不到几日,便……”
“活了不到几日?”过了好久,苏简的声音轻而小心,“这么说,她还到这时间来过?”
“宫主……”苏净眼里遍布着不忍,“宫主与夫人的日子还长,日后还能……”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苏简一指刃风劈裂枯枝。枝干訇然委地的同时,他拂袖离开。苏净看得他的背影隐隐颤动,衣衫翩然却落寞得突兀,转瞬消失在天地间。
江展羿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落下的毛病——若无唐绯在身边,他总是睡不长久。每天黎明时分便转醒过来,熬到辰时,方可去流云庄探望。
这一日天未破晓,客栈内弥漫着酒气。掌柜的无可奈何地看一眼桌前的青衫公子。这公子昨个儿夜里便来了,兀自喝罢一坛又一坛的女儿红。
江展羿推开屋门,便瞧见大堂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简?”江展羿看向四周遍布的酒坛子,走了过去:“怎么回事?”
苏简看到他,却不禁笑起来。推过一坛酒,只问了两个字:“喝酒?”
“……好。”
还是多年前的一日,江展羿因腿疾无药可医,也曾突兀地出现在青衫宫。他记得,那时的苏简不问因由,陪他喝了一夜的酒。许多情义都不是无中生有,反是在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来去间,逐步加深。
而两个不多话的男人凑在一起,那般繁复的木桃与琼瑶,便化作简单的酒水。如此推杯换盏之间,幸能有人陪着醉生梦死。
苏简问:“江展羿,我们还是朋友?”
也难怪他不确定。三年多前,他们的情义在干戈中戛然而止,直到江展羿消失在轰然塌陷的楼阁里,也未能有机会解开心中之结。
“是。”可是,江展羿说,“我记得三年前,我跟萧均对峙,只有你赶来助我,怎么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
这话听得苏简心中沉然。出生入死的朋友,自己也当得起?也许当初没有他的一意孤行,江展羿与唐绯便不会一别三载,而自己的跟穆情的女儿,亦不会早夭于人世。
“江展羿。”苏简笑了一声,语气带着酒意,格外的落寞,“你可能不相信,我从前,有过一个一女儿,可是,她已经死了……”
江展羿持酒将饮的动作蓦然顿住。
苏简笑笑,仿似满不在乎:“情儿怀胎时被人打了一掌,胎儿伤了元气,出生没几天,就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江展羿默了好久,才问。
“三年前。”苏简笑起来,“你就不想问,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其实心中不是没有预感,与苏简有仇的,还能是谁?
“谁做的?”
“岭南,萧家。”苏简念出这几个字,咬牙切齿。他手指猛地使力,瓷做的酒盏瞬间化为齑粉,“可笑吗?你们萧家,一次又一次夺去我至亲的人,先是小姨和苏烟,再是我的……”
“对不起。”江展羿沉声道,哪怕这句致歉的话,本不该由他来说。
“你以为,一句对不起便够了?”苏简笑起来,掌中蓄劲,出掌成风。江展羿猝不及防,直觉这一掌力道古怪,竟将酒意逼上头颅。他心中隐查端倪,再站起身却头晕眼花,朦胧之时仿佛听到苏简咬牙道:“我当初,就该对岭南萧家赶尽杀绝……”
第48章
醒来后是黄昏,窗外大片大片的云霞将天际染成绯色。清早发生的一切如闪电般滚过江展羿的脑海,他猛然翻身坐起,耳边只回荡着苏简的一句话——
我当初,就该对岭南萧家赶尽杀绝!
唐绯端水进屋时,仍觉得心惊。这日上午,她来客栈寻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猴子?”唐绯愣道,“你醒了?”
江展羿沉默地坐在榻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是……断骨粉?”
断骨粉,多则令人经脉寸断,少则令人丧智失力。苏简并无加害之心,故此用量不大,只是他临时以掌风催动毒素,令江展羿昏迷了半日。
唐绯的双眸闪烁不定:“猴子,你跟苏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岭南萧家的恩怨算不算?
江展羿忍不住握紧青龙刀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他猛然起身,大步推门而出。
“猴子,你去哪儿?”
江展羿压不住上窜的怒火,翻身上马:“去把那个混账东西带回来!!”
策马扬鞭,风声急速从耳畔掠过。江展羿想,难怪苏简会先对自己用毒,他若是清醒,定会竭力阻止他。
去云山镇不远的山坳中,是东崛门的分堂斩水堂。日前,东崛门门主将这分堂给了萧世山,让他安顿萧家中人。今日的苏简满腹仇怨,定不会放过这块地方。
江展羿想到此,越发心急。他连连打马,只盼着能挽回一分一毫。
但,终究还是迟了。
寂静的山坳里,只有寒鸦长啼。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江展羿翻身下马,呆立在数十具尸首前。斩水堂的弟子,并非手无寸铁之人。无法想象苏简是如何在短瞬间,将无数人毙命。更无法想象的是,当时的他是怎样的心狠手辣。
山外的酒肆,酒老板被那个浑身染血的人吓得瑟瑟发抖,把酒坛子堆在他桌边后,便躲在了柜子后头。
苏简举坛而饮,直觉这酒水寡淡,片刻亦不能尽兴。
“苏简!!”就在此时,酒肆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手中的酒坛子被人夺过,江展羿提起苏简的衣领,挥拳打去。
拳头被拦截在半路,苏简笑起来,语气中尽是讥诮:“怎么,江少侠来此也想报仇?”
一句话激起滔天的怒意,江展羿抽刀横斩,苏简却仰身避过。他连退数步,一脸轻松地说,“可惜你来得太慢,人都被我杀光了。”
“苏简!”一纵刀光映着月色,江展羿咬牙切齿,“自始至终,想报仇的只有你一个人!”
“哦?江少侠果真磊落?”苏简笑道:“若我没猜错,自从江少侠恢复记忆,便派人潜在了东崛门。若非对萧家的动向了如指掌,你又如何能及时赶到此处?”
“……与你无关。”
苏简所言,江展羿无法辩驳。三年前一场险些令唐绯丧生的大火,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块阴影。若是有一天,萧家再对唐绯出手,他亦难保自己不会赶尽杀绝。
“自是与我无关。”苏简挥袖,面色冷寒下来,“因此我的事,江少侠亦无须插手!”
“你以为,逞一时之快手刃仇人,你失去的一切就会回来?!”
“我倒是忘了,江少侠身世如此坎坷,却能对岭南萧家隐忍二十余年,实乃个中翘楚。”
“苏简,我无意跟你做这些无谓之争。”江展羿顿了一顿,终是放轻语气,“我承认,我方才看到一干萧族人毙命,心中并无太多同情。”
江湖本就是恩怨是非之地,也许所谓对错,归根究底还是弱肉强食。
“而且,若我如今孑然一身,说不定会与你一样寻萧家报仇,甚至杀上岭南也说不一定。可我不是,我的身边,还有狐狸仙。苏简你也不是,你做这些的时候,可曾为穆三小姐想过?背负了这一身血债,你跟她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长风猎猎,扬起二人的衣衫。良久的沉默后,却是苏简笑出声来。
“江展羿,你可曾被逼上绝路过?”
“你这一生中,可曾有一回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失去再也无法挽回?”
“你没有,你太幸运了。虽是遗孤,却被名动江南的欧阳熙收养,有武功天下第一的穆衍风做你师傅。三年多前,你本该毒发身亡,却死里逃生地去了桃花坞,在江湖人人敬畏的桓公子居所,一养三年。”
“你可知道,桃花坞我曾经也去过。当年小姨和苏烟去世,我在外头跪了七天七夜。”
“我出生比你好,生来便是青衫宫的少宫主,可是每每遇难遇劫,总是无力挽回。不像你,可得高人相助。”
“江展羿,其实我并不羡慕你,因为我想要的太简单,不过是一份如意团圆,可不知道是否是天意,每每就要到手,却总是被剥夺。这么多年,我真是乏了……”
夜风拂面,带着秋日清寒。江展羿安静地听苏简说着,忽觉也许是自己错了。哪有人生来暴虐?哪有人生来乖张?哪有人生来就为复仇而活?一份如意团圆,对于青衫宫的少宫主来说,真的是个简单的愿望。可是,眼看唾手可得,又失去得惨烈,那会是怎样一种伤。
而我们,若从未在同样的挫折上爬起来过,便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人的偏执与懦弱。
“那你……日后打算怎么办?”江展羿问。
苏简笑了笑:“去武林英雄会,挑战群雄,做武林盟主。”
“做武林盟主,不见得会逍遥自在。”
“有一回,我遇见一个萧家人。他跟我说‘生女当如三小姐’。当时不知怎地,这句话就变成我的一个愿望。可事实上,我的愿望早在三年前就实现过了。我如今知道,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保护所拥有的一切,我再也,不想失去了。”
苏简说着,步履不稳地朝前迈了一步。江展羿这才注意到,他的衣衫上的血迹,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原来一夕之间要杀那么多人,任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这个时候,苏简忽然问道:“江展羿,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还是朋友?
这样的问题,苏简问过很多遍。他现在知道,那是他不想再失去。
可江展羿却没有回答,径自走过去,并手为刀在苏简的脖侧一敲。将昏晕过去的苏简扛在肩上。
黑夜里,一锭银子如浮光掠过山头。
“掌柜的,接着酒钱——”
隔一日的傍晚,江展羿敲开苏府的门,把一身血污的苏简交给穆情。
穆情看到昏迷不醒的苏简,只道:“给江公子添麻烦了。”
江展羿却摇了摇头,说:“三小姐,等苏简醒来,帮我跟他带一句话。”
“江公子请说。”
“我江展羿,想跟他做个拜把兄弟,从今往后,甘苦与共。”
第49章
苏简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仿佛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他与穆情在江南烟雨中老去,儿女长大成人,日子寂静如一泓无波的湖水。那是一天傍晚,远天空翠烟霏,深院外传来叩门声,江展羿和唐绯来访,像一份辗转多年的情义疏忽而至……
醒来后也是黄昏,漫天雨水下得远远近近。苏简坐在榻上,想起方才的梦境,忽觉往后有时日如斯便已很好。
屋内没有点灯,穆情推门而入的身影浸在悠黯的光线中,别样的好看。可她却不往前,隔着方桌画屏看向苏简,就像隔了万水千山。
“昨天阿绯姑娘看过你的伤势,说是将养些时候,便大好了。”
苏简点头。
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