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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来送灵。”白璎不动声色地回答,心里却是暗自吃惊——她看着云焕眼里的神色,隐约觉得有些异样,竟不似一个弟子对师傅去世的哀恸模样。她并非懵懂少女,不由惊疑不定,怔怔的在心里打了个激灵。
“送灵?”云焕一怔,猛地明白过来,“哦,我倒忘了你们空桑人的风俗!”
“离师傅仙逝已经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灵之日,若不按空桑习俗诵咒燃香,人的魂魄便无法通过北方尽头的九嶷、去往彼岸转生。所以我连夜赶来。”白璎回答,眉间肃穆,“只可惜西京师兄还在泽之国,无法分身前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惜冒了风险从无色城赶来。倒也是难得。”云焕冷笑起来,沉吟着遥想大陆另一边密布的战云,眉间不知不觉又拢上了白璎极度厌憎的那种杀戮表情,“西京在那边是被飞廉缠住了吧?居然还没死?倒是命大。”
“我要开始送灵了。”截口打断,白璎冷冷看着云焕。
然而沧流少将并没有丝毫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张轮椅上沉睡的人,声音忽然变得和刹那前完全不同:“先帮我擦掉那滴血——”
“什么?”白璎诧异。
“师傅左颊上溅了一滴血,”云焕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开,轻声,“师傅她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东西的——帮我擦掉它……请。”仿佛想起什么,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语气,那是他几乎从未对别人用过的字眼。
被那样专注而梦呓般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脸颊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红色。她诧然脱口:“为什么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脏……根本不能碰。”云焕微微苦笑起来,“而且,小蓝也不让。”
顺着他的指尖,白璎看到了一团蓝灰色的毛球蜷缩在轮椅的靠背顶端,从慕湮遗体的肩膀后探出头来,用警惕灵活的光盯着水边交谈的两个人。
“那是什么?狐狸?”第一次来到古墓的女子有些惊讶。
“师傅养了十几年的蓝狐。”云焕简单地解释,做了一个“请”的催促手势。
“它会让我近身?”一边涉水过去,一边白璎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那小动物警惕的眼睛。
“应该会。小蓝很聪明,能分辨不同的人。”云焕忽地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某种复杂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种和师傅相似的气息。”
那样的话让白璎微微一惊。然而就在那个刹那、一直盯着她看的蓝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果然消除了恶意,闪电般窜了过来,想要扑入她怀里。
然而,冥灵女子的身体是虚无的,蓝狐穿过了白璎的身体、落在冷泉里。
湿淋淋的蓝狐回头看着俯下身去的白璎,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黑豆也似的眼里,陡然有一种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经死去的冥灵……这个前来送师傅的女弟子,其实早就已经比师傅更早地离开了这个人间。
“师傅……师傅……”来到轮椅前,伸手恭谨地拭去了颊边的血,感觉触手之处的肌肤居然坚冷如玉石,白璎一惊跪倒在水中,凝视着这一生都未谋一面的师傅,眼里泪水渐涌,“我是二弟子白璎……您看到了么?我来送您去往彼岸了。愿您来世无忧无虑、一生平安。”
无忧无虑,一生平安——空桑女剑圣一生倥偬跌宕,竟是没有过真正无忧快乐的日子。白璎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女子闭目合掌,开始静默地念动往生咒。
除了祝诵声,古墓里没有丝毫声响。
作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贵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璎的灵力是惊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里,严谨地按照着空桑古法进行着送灵的仪式,随着如水般绵长的祝诵声,咒语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祷着灵魂从这死亡的躯体上解脱、去往彼岸转生。
虽然不明白空桑人的习俗,更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云焕依然跪倒岸上的水边,凝视着昏暗墓室内死去的人。
忽然间,仿佛有风在这个密闭的石墓内悄然流动,唯一的一盏灯灭了。
对于黑暗的本能警惕,让云焕在瞬间按上了剑。然而下一个刹那他的手就由于震惊而松开,惊讶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层淡淡的白光、从死去的师傅身上透了出来!
随着白璎的吟唱,那层白光越来越清晰地从女剑圣身上渗透出来、游离、凝聚,最后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云。那样微弱然而洁白的光芒、漂浮在这个漆黑一片的墓室内,随着送灵的吟唱而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最后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着的白璎,在冥灵女子身侧徘徊许久,似是殷殷传达着什么话语。而白璎的身子微微颤抖,停止了吟唱,只是点头,仿佛答应着什么。
“师傅!师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惊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云焕抬头看着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师傅生前的剪影,只觉刹那间心都停止了跳动。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涉水奔了过去,试图去拉住那一片虚无的光芒。
“此生已矣,请去往彼岸转生!”看到有人惊扰了送灵仪式,白璎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对着虚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双手,手心向上——冥灵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状的光芒闪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开来,化成了无数星光,迅速划过。
云焕踏入水中的刹那、只觉那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生死在刹那间交错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师傅!师傅!”有些绝望而恐惧地、他对着虚空呼喊,知道有什么终将彻底逝去。
仿佛被那样的绝望所震动,那些白光忽然凝滞了刹那,宛然流转、轻轻绕着他一匝,拂动他的鬓发。然后瞬忽离去,掠过重重石墓的门、最后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师傅……”轻风过耳而去,云焕全部的神气似乎也随之溃散,颓然跪倒在水中。
许久许久,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静无声。
小蓝依旧不愿和云焕接近,慢慢游回到了轮椅边,顺着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彻底成为石像的慕湮肩头,静静俯视着跪在冷泉中的两名剑圣弟子。
“师傅最后有话,要托我告诉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灵力,白璎虚幻的形体更接近于透明,匍匐在水中,低声断断续续道。
云焕霍然抬头。
“师傅说……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错怪了你。”白璎轻轻复述着,神色之间有一丝奇异、又有一丝悲悯,看着他,“她并不怨恨鲛人,希望我们也不要报仇。你已经破了不杀罗诺族长的诺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剑上、此后能少染血迹。”
云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轮椅上的石像,薄唇紧抿着、仿佛克制着什么情绪。他的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手腕——曾经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转眼之间铺天盖地的血迹已经浸染了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绝望之下大开杀戒,就在师傅灵前背弃了自己的诺言!一念及此,强烈的痛悔忽然间就从心底直刺上来。
“师傅最后说——”白璎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师傅的遗像、再回头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沧流少将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她将复生。”
“什么?!”这一句话仿佛闪电击中了云焕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间因为狂喜而雪亮,脱口惊呼,“复生?她将复生?!”
——空桑人、真的能复生?真的存在着轮回和流转?沧流帝国的少将本来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几分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师傅还存在于天地之间、相信魂魄不灭,相信必然会在这片大地上的某处重新相见。
“师傅会在哪里复生?哪里?”他不自禁地脱口急问。
白璎的眼睛却更加的肃穆,隐隐间居然有某种庄严的气息,轻声复述:“师傅说,她将去往彼岸转生——天地茫茫,众生平等。她或许去往无色城,或许转生在大漠,或许转生成鲛人,甚或会复生在冰族里……”
冥灵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沧流帝国少将:“这云荒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和她有关——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你明白师傅的意思么?”
云焕眼睛里的亮色忽然凝滞了,长久地沉默,却没有说话。
“所以,少将在对任何一个人挥剑之前、请都想一想。”白璎凝视着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苍生何辜。”
云焕狭长的眼睛闪了一下,垂目不应,黯淡的墓室内,隐约看到一丝奇异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应: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处于危境,此后绝不因一时之怒而多杀无辜。如前日曼尔戈部之事不会再有。”许久,少将忽然开口,语声忽转厉,“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杀人!”
“什么叫做苍生?我们冰族是不是苍生?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苍生!”忽然间仿佛被触动了内心的怒意,云焕冷笑着开口,“口口声声什么苍生,你们这群死人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还谈什么怜悯苍生!谁又来顾惜我们死活了?我只是不想被淹死!用尽全力只能保全性命、你还要我去想挣扎的方向对或者不对?”
白璎一震,沉默,侧头看着泉中玉像:“这些话,你对师傅说去。”
“这种话,今日说过一次,此生绝不再提。”云焕冷笑,按剑而起,眼神冷厉,“说又何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说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白璎从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说,许久只是道:“师傅用心良苦。”
“我心里都明白。”云焕转头看着地底冷泉中那一袭宁静的白衣,眼里杀气散去:“你我也算一场同门,最终却只得师傅灵前一面之缘。”闪电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声轻响,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开来:“从这个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静默地看着那一剑、白璎沉沉点头,忽然道:“放心,帝都那边绝不会得知你的师承来历。”
云焕霍然一惊,抬头看着这个冥灵女子。
“西京师兄虽几死于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剑圣弟子身份。”白璎微微一笑,眼神却清爽,“剑圣门下当以剑技决生死,而不是别的龌龊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马,掠出墓外。
云焕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这个身份?若不说穿便是秘密,若说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们,是真的没有查过他的身份来历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却一脸惊奇。
半夜里居然有好几道流星划过。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着却有两道白光先后从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苍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怀忐忑。
只有他看清楚了进去的是空桑的冥灵战士,然而古墓里没有动响、也没有打斗的兵刃声,片刻后他看到两道白光一先一后飘散而出——第二道他依旧看清楚了是一个骑着天马的白发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么。
云焕少将果然是不可测的人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
难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严加关注,了解一举一动。
然而,正在出神的时候石门却轰然打开,他听到靴子踩踏在结冰的地面上。是云少将出来了?一惊之下,他霍然抬头。
“将石墓周围打扫干净,”站在黑洞洞的墓门口,应该是手按着门旁的机括、不让石门重新闭合,云焕的声音却平静,一字一句吩咐,“然后,把这座墓给我用玄武岩彻底封死。”
话音未落、忽然间右臂一动,喀喇的碎裂声传来,石门机括居然被硬生生捣碎!
“小蓝,出来么?”云焕霍然回身,对着黑暗低喝。
没有任何回答。
少将铁青着脸松开手臂,一步踏出。万斤重的石门擦着他的戎装、力量万钧地落下。
“再见……”颓然靠在永远闭合的石门上,云焕用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等狼朗以为他又有吩咐上来听候时,少将的声音忽然振作了,“给我采来最好的玄武岩、将这座古墓彻底封死!不允许任何人再靠近这里!”
彻底封死?狼朗的脸刹那苍白下去。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了一袭白衣,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女子……终于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划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尽头落去。
苍生沉睡,大地沉寂,这莽莽云荒上、无意仰头所见者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