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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的开国国主,慕容麟的祖父燕高祖慕容宪在位时,修建了此城——专门用它来囚禁废黜的太子,后妃,以及宗室罪人。
慕容麟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以废太子的身份来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正作着一场噩梦,一场不何时醒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醒来的噩梦。
他知道人心险恶,知道天家无亲情,也知道大皇兄对自己的太子之位早就垂涎三尺,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真的会对自己下手。归根结底,还是他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一直存着侥幸,以为兄弟阋墙的悲剧,不会在他慕容家上演。
结果不但演了,而且演得还挺干脆,嘁喳喀嚓切生萝卜似地,一下子就把他这个太子给废了。
真有手段,真利索,真了不起。
去往金墉城的那一天,他乘坐的不再是以往的太子车驾,而是一辆青牛拉着的单辕小车。车很小很旧,拉车的牛很脏很瘦,似乎有阵子没正经喂食了,晦暗肮脏的皮毛下,肋条骨的形状,一根根,清晰可见。
那天是个大晴天,火辣辣的太阳,生生地把人间,烤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蒸笼。
坐在没铺没垫,车门紧闭的硬板车厢里,从头顶到脚底,他热出了一身大汗。
然而和他的臣子相比,他的待遇还算不错,起码有车坐,不用自己走。他的臣僚们——东宫众臣,一个个反绑着双臂,串蚂蚱样,一个连一个,串成了长长的一大串。
这些一肚子经世学问,一肚子安邦定国计的名士高人,就这么牲口似的让人牵着赶着,顶着将要喷火的大日头,跟在他的牛车后,一步步走到了金墉城,他们中间既有弱冠青年,也有花甲老人。
颓唐地坐在陈旧的粗木睡榻上,慕容麟目光虚直地望着前方。无声地作了个深呼吸,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废储诏上说他不但“设巫,咒诅当今圣上”,还勾结他外祖“阴图大逆”。
“巫诅”已是大罪,“阴图大逆”更是罪大恶极。他暗暗佩服着慕容德,佩服他的心狠手辣。换作是他,绝想不出这样的罪名来诬陷自家兄弟。这也是为什么他成了庶人,而慕容德成了储君。
说到底,之所以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是他的心不够狠。
作大事的人,绝对不能有妇人之仁。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父亲能快点好起来。父亲的病好了,神志清醒了,他才有沉冤得雪的机会。
然而,在心存希望的同时,他又隐隐地感到了不安。不是为他自己担心,而是替慕容攸担心。慕容德能对他狠心,怎知道他不会对父亲狠心?也许废储诏根本不是父皇的本意。
这样的想法,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心乱如麻地想了一大圈,慕容麟又作了个深呼吸,把思绪转到了杨欢的身上。想她肯定是回不去东宫了,也许还在杨府呆着,也许被送到大理院去了,也许过两天也会来这里。
他本来已经很不好的心情,因为想到了杨欢,又沉重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杨欢。让她平白地跟自己受了牵连。
“阿璧……”茫然地望着前方,慕容麟低低唤了一声。心,随着这声轻唤,颤了一下。
唤完这声,慕容麟轻轻一眨眼睛,紧接着又唤了一声,心也跟着又颤了一下。
他很想杨欢,很想马上就能看见她。可是又不愿看见她。看见她,意味着她也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凶险莫测。
他想她好好地活着。
收回目光,垂下眼,慕容麟小心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吸进太多的空气,室内的空气又潮又热。在这潮热之中,是满满的霉腐之气。
坐在光线昏暗,门窗紧闭的小室里,慕容麟强烈地思念着杨欢,他不知道,再过一会儿,他就能见到他的阿璧了。
驰往金墉城的马车里,杨欢面无表情地,坐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她很清楚,这一去便是恩断情绝。
可是,她没有选择。
如果说,她可以狠下心来不顾其他人的性命,可是,母亲的性命,无论如何,她不能不顾。
脑中闪过母亲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惨相,杨欢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可以舍掉荣华富贵,可以舍掉自己的性命,甚至……甚至也可以舍掉和慕容麟的这份感情,却唯独不能弃母亲的生死于不顾,她作不到。
那是生她养她的人,她没得选!
双臂环抱着坐在杨欢的对面,慕容德惬意地靠在厢壁上,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杨欢的面无表情,嘴角擒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他要惩罚她,惩罚她对自己的背叛。同时,还能让“落水”的慕容长安,更加痛不欲生。
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越想,嘴角那抹笑意就越大。
前一刻还在想着如何整治杨欢和慕容麟,后一刻,慕容德的思绪又弹跳到了杨济身上。
他感觉这位姨丈还是比较识时务的。昨晚过府时,杨济表现得不错,急趋着迎出府门,言语举止间,热情又恭谨。很好。他在心里点了点头,决定在自己承继大位之后,好好奖赏奖赏这位有眼色的姨丈。
天边不时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车厢外是近乎凄厉的风声,风里,夹杂着纷乱的马蹄声,和沙沙的树叶声。
快下雨了。
二人到达金墉城时,天地已经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慕容德先下了车,然后他一转身,向杨欢伸出了手,想把杨欢搀下来。
紧抿嘴唇往旁边一躲,杨欢躲开他的手。一手扶着车厢边框,一手提着裙裾,下了车。整个过程中,看也不看慕容德一眼。
慕容德状似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心里却是一咬牙,“待会儿该说什么,该作什么,不用表哥再教你了吧?”
杨欢没理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城门,一张鱼见鱼沉,花见花羞的脸,冷成了十冬腊月的冰。
耷拉下眼皮一皱眉,紧接又把眼皮往上一翻,慕容德紧盯着杨欢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若是待会儿说错了话,姨母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表哥没提醒你。”
说完这句话,他喜气洋洋地迈开大步,几步走到宫门前,一抬腿,跨了进去。
一道电光,撕裂暗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
慕容麟呆呆地望着杨欢,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他对自己的耳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对,一定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
阿璧说东宫的桐人是她埋的,书房里的字条,也就是他和他外祖“阴图凶逆”的证据,也是她放的。
为了她表哥慕容德,她愿意作一切事情。这一切的事情里,包括违心地嫁给他;包括她对东宫,从内容到形式的一系列改造;包括她对他的好,跟他说过的甜言蜜语,全都是假的,有目的的,全都是为了能让她的表哥,最终正位东宫服务的。
如果不是为了她的表哥,哪怕是死,她也不会嫁给他。
杨欢按着慕容德事前给她写好的话,一字不落得背诵着。背诵得心如刀扎。
慕容麟定定地望着杨欢,不敢眨眼,怕自己一眨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当听杨欢说到,“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你,在东宫的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时,慕容麟的心,象猛然间被人沉进了冰湖。
眼睛,忍不住轻轻一闪。
慕容麟紧盯着杨欢,看她在整个说话过程中,始终不和自己对视,看她不象在对自己说话,更象是自言自语。
心中一动,待杨欢的言语告一段落,他静静地开了口,“说完了?”
杨欢不看他,“说完了。”
慕容麟深吸了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这句话,让杨欢下意识地抬起头,正撞上慕容麟深深的目光。
慕容麟的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很亮很黑。此时,因为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格外的黑,格外的亮。黑亮得让杨欢有那么一刹那,想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古脑地把实情都告诉他。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情孝难两全,她舍情取孝。
一眼过后,杨欢垂下了眼帘,“问吧。”
她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声音。不让它们泄露出一丝破绽来。来之前,慕容德警告过她,说错一句话,露错一个不该有的表情,解药就没了。
慕容麟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杨欢一咬牙,“真的。”
慕容麟定定地看着她,“你说谎!”说着,他用手一指一直站在一旁的慕容德,“是他逼你说的,全都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慕容德皱着眉笑了一下,“三弟啊,这你可是冤枉皇兄了,皇兄……”
慕容麟瞅着杨欢,喝断了他的话,“你住口!我们夫妻说话,轮不到你插嘴!”说完,他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他逼你的?”
这回,慕容德没插嘴。单是要笑不笑地抱着膀,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他倒要看看,表妹有没有胆量拆穿他?
片刻之后,室内响起了杨欢淡漠的声音,“表哥没逼我,都是我的心里话。”
慕容麟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然而,他还是挣扎着不肯死心,“你敢用你娘的性命起誓吗?如果,你敢用你娘的性命起誓,说你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就信。不然,我不相信。”
杨欢很想一头撞死在慕容麟面前。都逼她,慕容德逼她,他也逼他。
“何必把我娘扯进来?”
慕容麟看着她,“你不起誓,我就不信。”
杨欢把心一横,“好,我起誓。我用我娘的性命起誓,如果我方才所说之言,有半句不实,就让我娘不得善终。”
慕容麟的心,彻底碎了。
他静静地看着杨欢。看她一时熟悉,一时陌生。
这是和自己同床共枕二年的人吗?好象是,又好象不是?
忽然,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还担心她的安危,还对她感到抱歉,多傻!
杨欢看了一眼慕容麟,她明白,自己成功了——成功地让慕容麟伤了心,恨了自己。
殿下,原谅我!
一笑过后,慕容麟透过薄薄的泪雾,轻声问杨欢,“你长心了吗?”
杨欢低着头,“恨我吧。”
慕容麟摇了摇头,“我不恨你,我从来不恨不值得我恨的人。”
杨欢的手,在袖中一握。
慕容德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和杨欢并肩而立,“怎么样,都听明白了?”
慕容麟瞟了他一眼,声音和神态恢复了平素的淡定,“听明白了,皇兄好手段。”
慕容德一笑,“过奖了。三弟还有何话说?”
慕容麟忖了一下,“善待父皇,不然,我作鬼也饶不了你。”
慕容德微微而笑,“这是自然。”
杨欢和慕容德离开金墉城时,外面下起了雨,并且越下越大。劲道十足的雨点子砸在车篷上,哗哗啦啦地,咂出了一路的噪声。
雨大,风急,电闪雷鸣。
杨欢萎靡地窝在车厢的一角,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又顺着下巴,掉落在前襟上。
很快,浅紫色的衣料变成了深紫色。
她知道,今天的见面,极有可能是她和慕容麟的最后一面。所以,来见慕容麟前,她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要漂漂亮亮的去和慕容麟告别。
她的衣裙是慕容麟最喜欢的紫色;她的发髻,是慕容麟最喜欢的高椎髻;她随身佩带的香囊里,装着慕容麟最喜欢的五木香。
各种影像,各种情景,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驰走奔突。
一会儿是她小时候,第一次见慕容麟的景象;一会儿是她身着吉服,等着慕容麟的景象;一会儿是慕容麟皱着眉毛,给她挑鱼刺的景象;一会儿是东宫花园的花树下,慕容麟从后面把她抱住,二人一起仰观落樱的景象;一会儿是二人微服出宫,去逛集市的景象;最后的景象是她和慕容德离开金墉城前,慕容麟冷着脸,看也不看地将一张粗茧纸,甩在她的脚前。
想到最后一幅景象,杨欢的心猛一哆嗦,一声呜咽从喉中溢了出来。
车厢外,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车厢里,却因吊着一盏挺大的气死风灯,光亮如昼。
津津有味地看着手中的粗茧纸,慕容德不时发出一两声坏笑。
ˇ第十五回 杀戒ˇ 最新更新:20131129 19:19:28
慕容麟面朝墙,躺在坚硬的睡榻之上,双眼无神的半睁着。
当着杨欢和慕容德的面,他强撑着保持着镇定冷静的风度,不让自己表现出软弱的姿态来。
等到杨欢和慕容德走了,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一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回到粗劣的睡榻前,他一扭身颓然跌坐在睡榻之上,身子随即向前一倾,一口腥浓的血直喷了出去。
窗外,雨下得很大,雷也不小。
在哗哗啦啦的雨声和嘁喳咔嚓的雷声中,慕容麟的脑中,流星赶月般,闪现着旧日时光。
自己是从第一眼看见杨欢起,就喜欢上她的。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杨欢时的情形。
那时,他才只有八岁多一点,还不是太子,还住在宫里。御花园里的樱花开了,他去看,结果在一株樱花树下,看到了四岁的杨欢,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