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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紧紧托上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无力气,长发飘散水中,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她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她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顿时眼前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烬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薛晋铭在岸上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只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纷飞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
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
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烬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他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枪弹不长眼的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蒙蒙,隐隐的,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却仍是这个名字。
十七记:只影来·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彷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劈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染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
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
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
警察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
迎上眼前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
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
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彷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么?”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看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令郁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