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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
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已,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罢。”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
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非。凡。。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非~凡~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非~凡~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打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
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
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
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么?”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非。凡。。
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强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欲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会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稍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蕙殊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七。”夫人敏锐地发现她在门外,淡淡抬眉,是唤了这久违的一声“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贝儿走后,再没人这样唤她,许铮向来是唤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对她露出微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神情,蕙殊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接连得知将军遇险、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惊天变故,莫说蕙殊无法接受,便是许铮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将军生死未卜,这让视他如君如父的许铮怒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进金陵,为将军复仇。
“夫人。”蕙殊低了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眼睛的红肿,“您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好了,今夜就可以启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应。您请放心,等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会亲自将霖霖护送回来……”
她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夫人在这个时候嘱托她护送霖霖去香港,虽在他们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想来心中已早做好玉碎的准备。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
眼前的祁蕙殊转眼已出落得从容冷静,不再是北平初见时娇滴滴如从花房温室中长出的蓓蕾。她随着四少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她那一条并不崎岖却宛转的路,现在来到许铮的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难孤立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
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晋铭从来不会看错人,从来不会。
她眼里感激之色,令蕙殊反而不安,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夫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将军平安归来,一定能再团聚!”夫人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只侧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从侧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丝浅浅细纹,这个绮年绝色的女子,竟也被岁月蚀上痕迹,令人望之生怜也生敬。
许铮也劝她,“是的,夫人,您留下来太冒风险,如今将军生死未卜……”
她骤然回眸,打断他的话,“什么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句话,这一回眸,将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伪装全盘击破。
谁都期望这万幸的结果,可是一天天过去,派出寻找的人毫无头绪,将军与随行的侍从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半点踪迹也找不到。
许铮再也不忍多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
蕙殊忍住眼里酸涩,强笑着岔开她的话,“夫人不是说还有一人要同我们一起走么?只怕要早些准备着,免得晚上动身仓促。”
夫人眼里略黯,淡淡道,“是念乔。”
蕙殊怔住,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过茗谷后面住着的那名疯女。
许铮与她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夫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她这后半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平安终老。”
三人一时都无言。
恍惚间,蕙殊觉得自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