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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我咬着唇,低着头轻声问道。泪,早已不受控。
他狭长的眼里现出丝丝叹息,无限伤感道,“他昏睡了七天,待得醒来,好了许多,恢复了进食,也接受休息,只是依然坚持要继续找。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没有你的消息。我们都渐渐接受了你可能不在的这个现实。九九重阳,我们兄弟三人一齐饮酒。我记得那晚,我们都醉了,他尤其醉得厉害,说了很多,只是我一句也没听清。
酒醒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全好了,回复了往日的冷静,再不那样癫狂了。”
听完,我掩面痛哭失声。
有关九月九。
有日读到白居易的《长恨歌》,“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开玩笑说,“胤禛,要是哪天,我回我那个世界了,我们就挑九月九日见。七月七日太多人,我怕到时会占线。”
“占线?”他皱皱眉。
“就是路上很挤很挤,过不了人。”我叹叹气,这笑话果然很冷。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回去?”他头也不抬,兀自写着字。
“万一嘛。”我随口应道。
“那我就跟唐玄宗一样,去寻个方士,把你找回来。”他仍旧没抬头。
“哦。”我没兴致了。
没想到,原来,这样的闲谈,他也放在了心上。
“琴儿,我之所以和你讲这许多,是希望你能够懂得四哥的心。
能够这样对一个女子倾心相待,莫说是在这皇家,即便是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千千万万之中难得一的。
四哥是我最为敬重的兄长,你是我最为欣赏的女子。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够天长地久,免受蹉跎。”十七肃然道。
“我懂了。谢谢你,十七。”我声幽幽。
“如此就好。你的请求,我会尽力查。依你所说,那掳你的人定然是清楚了解你们当日行踪的人,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另外,我认为,或许,你也应当将此事告与四哥。他应当知情的,不是吗?”十七附言道。
“嗯,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的。”我颌首。
“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谢谢你的茶,改日,我请你。”他站起身来。
我欲起身送他,却被他拂下,“你定然累了,无须送了。”言毕即自顾自行了出去。
我看着他离去,飘然紫色身影,消失在砖青色里。
这孩子,也长大了,个性十足。
春风依旧,茶香仍在。
饮一杯,余温浅浅。
闭目处,心忧深深。
是谁说过,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方方圆圆出来收拾,看见我满面泪痕,讶道,“格格,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
“对了,不要让四爷和四阿哥知道。”我补充道。
“奴婢遵命。”她们诺道。
胤禛和团团回来得很晚。
我一人坐在檐下,等着,等着。
看暗夜迂回,听心声宛转。
终于盼到他们回来,父子二人看见我,都是满眼的心疼。
我对他们笑,迎上去,拥抱。
像胤禛说的,“你回来了,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春逝
清清兰香,一片薄锦覆上我的身。
我含声低唤,“散学了?”
“嗯。”春阳般温煦的嗓音。
片刻,声复起,“俗语有云,春捂秋冻,故而,绕是日暖风和,您仍当仔细着自个身子才是。”
“是……”我扯下脸上盖着的帕子,直视他,嗔道。心中暗觉好笑,竟被儿子教训。
天空一碧如洗,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
他背对太阳坐在我身侧,脸庞泛着淡色金芒,明透似玉,神采斐然。
这孩子,小时像胤禛,大了却像我。
眉静若山,眸动若水,少了与胤禛相似的霜夜沁凉气息,转而带上与我相近的烟雨朦胧味道。
也不知为何,我怀念他以前的模样。
“今日学的什么?”我问。
“左传。”他答道。
“哦。”我应道,“那是本好书。用心学。”
“嗯。”他微点头,“孩儿会的。”
“好孩子。”我轻拍拍他的手。
他浅浅笑,如风拂晴云。
“妈妈,我弹琴您听吧。”他忽然开口道。
弹琴?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起身入屋,不一会捧着把琴又走了出来。
天蚕丝做弦,和田玉做徽,古桐木做身,实属精品。
深涧溪流,潺潺有声。
红日冉升,山峦俱静。
东风送暖,春水荡漾。
万物复苏,群芳争妒。
铮铮琴声,现出世间鱼虫鸟兽,其每一行动止静,皆盎然成趣。
袅袅余音,经久不绝。令闻者直觉,海阔,天空,地旷,神远。
原来,这才算《阳春》。
许久,我才感慨道,“我竟不知你能抚琴,且技艺如此之佳,真真是愧为人母。”
他沉吟片刻,淡然回道,“您不在孩儿身边的这些日子里,逢想念妈妈之时,儿便会借琴遣怀,此前并不曾触及,妈妈自是无法得知,非过也。”
我低声叹息。分别日长,错过良多,终算起来,仍是我的过错。
视线转开,看天上云卷云舒。现在补,还来得及吗?
“再弹一遍吧。”我叹道。
“好。”他允道。
我阖上双目,静静倾听,默默感受。
和风淡荡,莺语脆幽。青天高辽,雁鸣亮长。
灵魂仿佛出窍,随风扶摇直上,入九天云霄,看苍茫大地。
与浮云并坐,脚踩芸芸众生,熙来攘往,神情各异,命运各行。
我猛地醒悟,这其实是他心中的所思所见所感。
爱新觉罗的子孙,果真如子青所言,血液里都流淌着同样的渴望。
究竟非寻常人家啊,我暗暗叹息。
从来都清楚自己是个没甚追求的人,是以对勇于追逐理想的人格外钦佩。
但是也明了迈向成功的道路的艰辛,于是对他们父子俩的心愿仍怀忧虑。
琴音转缓,若春潮江水渐平,飞升的灵魂也若叶片轻沉。
曲终。
我慢慢睁开眼睛。
他依然坐在琴案前,垂手低眉,面色宁和。
我撩开身上盖着的薄锦,下了榻,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自己,你能找到,这很好,须小心珍惜。”
他抬眼看我,眸中微芒闪烁。
我随手拨动琴弦,又说道,“你琴弹得很好,接着练下去吧。”
“您为何不再抚琴?”他陡然问道。
我心中一惊。
“听十三婶说,您的琴艺是全城最好的。可是孩儿打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您弹。为什么?”他追问道。
“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我反问他。
他极目远眺,神情萧远,“我只是希望,能懂您多一点。”
心中兀然一酸。
总以为他与我,是已经紧紧缚在一起的,要做的只是让对方自由。
就像我和我妈,从来都不对彼此诉说任何心事。
你做你,我做我,不论你成了什么样子,我成了什么样子,不论你到了哪里,我又到了哪里,不论经过怎样的爱恨离合,总是有那么一根线,牵在一起的。
二人熟悉却又陌生,能知晓对方所有口味喜恶,却无法了解其胸中纠葛。
那便是我所以为的亲情。
我真的没想到,这样会伤到他。
可是,我不懂做,也不会答。
他漆黑眼底,暗光浮动,渺若云烟。
半晌,他施施然站起身来,行礼道,“妈妈,孩儿与五弟还有约,先行离开,晚上再来看您。”语声出奇平静。
“去吧。”我无力地答道。心知,我再次让这孩子伤心了。
他径直走了出去,完全不回头,背挺得僵直。
我紧握着双手,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觉得疼。
午夜,我守着月下灯火。
淡淡檀香,我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唇角飘下一个吻,润如春雨。
“你回来了?”我回吻,呢喃道。
“今日怎地好似心事重重的?”他抱我上膝,柔声问道。
“午后……弘历弹琴给我听了。”我把头埋进他脖颈间,闷声答道。
“弹琴?”他挑挑眉。
“嗯。弹的《阳春》,曲子选得好,应景,弹得也好,行云流水。”我揪着他胸前的朝珠穗子,悠悠答道。
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他答话,我仰头看去,却看见他眉头紧锁。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唔……没什么。”他醒过神来,对我微微一笑。
他从不在我面前掩饰心中情绪,但是却也不会样样诉清。可是我却较为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或许是因为我也是如此。
“还是早些休息吧,你定然累极了。”于是我亲吻他的唇,低语。
“好。”他眼眸忽闪忽闪,似暗夜苍穹,星光无限。
看着他,我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与最亲近的人之间,并不需要对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知道他/她在身边,知道自己在他/她心上,已然安慰。
然而,仿佛只有我是如此罢了。
心底长叹一声,那孩子,究竟还是不像我。
窗外,虫鸣唧唧,竹声萧萧。
床内,十指相扣,一枕相拥。
次日,胤禛带我去十三府。
十三站在门口迎接。
宝蓝长袍,修长凤眼,一如我当年初次见他。
只是如今,风霜竟早早爬上了他的鬓角额头。
我不禁愣住了。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晚生八年,却更先苍老。
世事竟是如此难料么?
“好久不见。”他对我笑。
眉眼飞扬之间,依稀可辨往日那潇洒风流。
我深吸一口气,也笑了,“我还惦记着你的酒呢,自然是要回来见你的。”
闻言,他哈哈大笑,是久别了的豪迈。
院中,栽种着一株海棠。
枝叶颜色犹嫩,花朵却盛极而放,繁华似锦。
一阵风过,大片的花瓣簌簌下落,纷飞似雪。
心棠站在花树下,半仰着脸,神情落寞清疏。
听见我唤她,又收了起来,笑着望过来,明媚若霞。
“这是大婚那年,胤祥种下的。”她面容恍惚。“年年开,年年谢,就这么看了十五年了。”
“琴儿,你说一辈子会有多长”她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一怔。一辈子?
“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和那样一个人,走这么一辈子,是缘,是福。那时,我觉得一辈子很长很长。而今,半辈子过去,我才知,原来一辈子很短。”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道。
我捻起一片花瓣,清清淡淡答道,“这辈子过完了,就下辈子接上吧。爱能走多远,缘就有多长。”
“你相信真有轮回?”她看着我,眼含期许。
“做人,总得有点什么拿来坚信,这路才能走下去,不是吗?”我微微笑。
她搂上我的胳膊,感激道,“琴儿,幸好有你。”
“傻话。”我撒开手,又下了一场花雪,着实好看。
二人手拉手回转身,我看见胤禛和十三爷站在回廊下,一青一蓝,衣角无风自舞,空气中温柔似雾弥散。
从十三府回来,胤禛越来越忙,时常工作到凌晨。
这一事件的影响是,每日,他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他走的时候我还未醒来。
我所能有的只是,梦路半途的涓涓温暖,和梦醒以后的淡淡遗香。
掐指算算,不曾想,我竟有好些天没能见到他了。
然而团团每日午后都会来抚琴给我听。
有时,他会采来束清丽野花,有时,他会带来些可口水果,有时,他会捎来盒精美点心……
我直觉,他在歉疚,为之前的不欢而散。
很别扭。他是我最亲的人,完全用不着这样。
可是我不懂得表达。对于亲情一物,我最是手足无措。
唯有放任。
而且,我们已不再拥抱。
我决定,以后喊他弘历。
思量间,我捧起一只白鸽,放飞。
瞬而,它成了一个小点,逝入天际。
养大了,就当放手,不是吗?
“琴姨。”身后传来一声唤,是个圆润澄澈的男声。
是个少年,书卷味很浓,有着和胤禛一样长长的睫毛,在幽瞳里落下憧憧阴影,迎着晨霏,迷离蛊惑。
于是我知道了,他是弘时。
同在一个大院里住了那么多年,今天才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岁月,对人的改变,着实不可思议。
他慢慢走过来,谙熟地拉开鸽笼栓子,掏出一只,高高捧起,撒手放飞。
我退后两步,看鸟翅扑腾,看他把它们一只只放走。
“多谢琴姨这些日子来费心照顾这些小家伙。”他凝望蓝天,若自言自语。
原来这些鸽子是他养下的,我不过是事有巧合,无意中捡到了他人的东西。
“你客气了,我只是也很喜欢它们而已。”我回道。
听见我的回答,他脸上露出抹似笑非笑,一闪而过。
我心中一个咯噔,天家的孩子果真都深不可测。
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为我的孩子担心。
他送我回去,临了,留下一句话,“得空可否陪我额娘坐坐?她很期盼能见见您。”
我有些愕然,却也只能点头。
从来不爱见杂人,尤其不愿见胤禛的其他妻室,于是自从江南那年回来,我便一直把自己藏得很好。当然,其中也有胤禛的宠溺和包容。
那么现在,还要接着躲吗?
午后,弘历又过来了。
我挥挥手,叫他不要弹琴,陪我下盘棋。
目前为止,我共与四人下过棋,子青,胤禛,沿年,十四。
他是第五个。
子青求胜心切,紧紧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