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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颌首,“是。”
他的回答短促低沉,我看不见他表情,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儿臣(孙儿)告退。”
棋盘摊好。
康熙首次执起了黑子,主动落子,“丫头,你是不是以为朕今日来是要来为难你?”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恍惚觉得他问的是“你吃了没有”这样很随意毫无深意的事。
我掷下一颗白子,接道,“万岁爷真会说笑,怎么会呢?”
“如何不会?”康熙跟着下子,靠着椅背凝视我,眼神恬淡镇静。
我心底兀然滑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一刻,我像是一只落进猎人圈套却一点不自知的猎物。
心中警铃大震。他设计了我,可是我到现在仍看不出自己何时踏进了他设下的陷阱。
一定就在刚才。我快速地思考,一句句对白,一个个画面滤过,找寻……
康熙一副好整以暇模样,也不催我落子,就这么看着我,眉梢缓缓笼上一抹模糊的笑意。
他在得意。
顿时释然。若我真会输,输给康熙这样一个人也实在没什么好介意的。
我摁下一颗棋子。
手起手落,局面他完全掌握,气若指点江山,挥洒自如。
这一局棋,我输得心服口服。
即便是多年后再想起来,我仍坚持这一观点,尽管那时的我已清清楚楚看明白,这一局棋,自己到底输掉了多少。
我只是个小女子,帝王心,是我从来不懂……所以,我注定会输。
日近暮,康熙要摆驾回畅春园。
出了房门口,康熙转过身来,望向我,双眸暗沉,深不见底。
衣袂翻飞,他大步离去,随侍纷纷跟上。
步履匆匆中,一声低低的叹息在晚风中轻飘飘落下。
灰蓝暮色天空,绯红晚霞卷涌,高角檐上白鸽咕咕,石径路旁青藤蔓蔓,牵牛花盛开。
不必去送行,我来到地里,给紫苑浇水。一勺又一勺,一桶又一桶。
全都浇好了,拎着水瓢弯腰起身,我看见胤禛。
他负手立在田埂上,遥遥看过来,两眼清湛透亮,仿佛凉玉浸润水中。
我认得他这个表情,外面看来煞是平静,其实内里斗争激烈。
他在想什么?我猜不到。
十数日后,诏命来,言雍府四阿哥弘历聪颖过人,甚为圣上喜爱,欲亲自抚养,着不日送入宫中。
四月,入夏。
日子热了,我的身边却冷了。
夏琐
这是个阴天,下了点小雨,濛濛雾气,丝丝缕缕,在繁茂的枝桠之间穿梭、游走,那淡淡的白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染上这满眼的绿,模糊了世界,朦胧了人心。
我半躺在榻上,透过窗望外面,胸间传来脉脉隐痛,是那根骨折过的肋骨。
一阵风,珠帘响,我惯性地回头,却发现,没有人。
顿时愣神,好一会才慢慢逸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弘历他……已经不在我身旁了……
我知道他在宫里没有过得不好,他从来都是个很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反倒是我,这两年来,一事一物,都已习惯了他温馨的照料,现在颇感不自在。
人是不是都是这样,总以为有些东西、有些人,是自己永远拥有的,从不担心失去……直到它们、他们离开,才会忽然醒悟,才明白那些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
我是。
我以前从来没有去想过弘历对我究竟有多大的意义,他是我的孩子,却并不是我怀胎十月历经死难劫生下来的,爱他只是我当年有意而又无意做出的一个选择,用以填补我空洞寂寞的灵魂。
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依赖他给的爱生存……
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他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
是他让我对生活勇敢,对爱勇敢,因为我心底深深知道,不管遇到什么苦难,只要转身,还有他在身后,可以给我疗伤。
他,永远都会在。
只是,他的存在,就像氧气,在每日的呼吸中被我忽视,直到有一日被人从空中抽离,我才恍然惊觉,然后在胸闷中无限悔疚。
午后,雨歇云雾散,天晴了,葱茏的树叶抖着莹润的湿意,迎向夏日璀璨耀眼的阳光,金芒浮动的树梢,虫与鸟开始鸣叫。
我挪身到门廊上,接着躺,随手捏本《旧唐书》,檐下翻读。
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我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这个空前绝后的不凡女子,充满敬仰和好奇。
相比她留下的那些供后世评说的政治功过,我对她与李治之间的那段纠纷更有探究的兴致。
会是怎样一种感情,让他不顾她是父亲的妃子,弃天下所指冲破身份藩篱也要得到这个女人?
又是怎样一种想法,让她在弥留子嗣逼宫之际,仍记得要履一句“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
我想起那年与沿年一齐西行,路过咸阳,我特地去看了乾陵。
漆面金字的述圣碑,螭龙交缠的无字碑,一东一西,遥遥互立对望。
不禁想问。在那厚厚的黄土之下,你们的魂魄可有相逢?
生命莫测。若再相逢,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故事?
“琴姨。”出神间,听见有人叫我。
抬头,正对上一张快活的笑脸,是弘昼。
“你今儿怎会来?”我亦笑。
“哝,给您捎这来的。”他递给我一个精美的匣子。
“什么东西?”触手冰凉,我疑惑地问。
“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故作神秘。
我笑笑,打开。
薄薄冷烟下,一颗颗硕大饱满的鲜红,竟然是荔枝。
取一颗,剥壳哺入口,凉丝丝,齿间一撕拉,浓浓清甜汹涌而出,是很久远的熟悉味道。
我眼前骤然浮现起大片大片的紫荆花,灰红天幕下,灯火霓虹中,轻轻摇曳,晃动着魅惑的光彩。
岭南,是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啊……
“是四哥托我带回来的。”弘昼说。
忽然,他语中略带失落,“皇玛法真偏心,赏了四哥一匣子,其他兄弟一颗都没得着。”
我讶异地抬眼看向他,确是一脸的憋屈,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灵眸里闪着的赫然是狡黠。
不禁失笑,这孩子,想吃就直说嘛。
于是捏起一颗,剥了一半壳,递给他。
“哇!真甜!真好吃!”他不断地嚷着。
“琴姨,我还想要……”他眨巴着大眼睛看我,黑眼珠亮晶晶的,一脸希翼。
我捏捏他的脸颊,“小馋猫。”说着话又递过去一颗。
一颗又一颗,不一会,匣子里已空了一半。
他再伸手,我拍下他的手掌,“这荔枝性热,易上火,今儿可不能再吃了啊。”
“好罢……”他嘟嘟嘴。
我阖上盖,唤来方方,让换个盒子,也用冰镇着,给爷送过去。
弘昼在一旁看着,拧着秀气的眉毛开口,“琴姨,您才只吃了一颗……”
我刮刮他的鼻头,“琴姨吃一颗就够了,不过,你可不许告诉你四哥哦,得说我全吃了,知道不?”
“哦……”他扁着嘴答应。
“好孩子。”我摸摸他的头,是和弘历一样乌亮细软的发。
弘昼很快又高兴地笑了起来,拽着我的胳膊讲上学时遇到的趣事。
我一面听,一面笑着点头。
“呀,一直都是我在说……琴姨,您也说啊。”弘昼突然说。
我凝眉,迟疑道,“我也说?说什么呢?”
“您给弘昼讲个故事吧,您以前给四哥讲的那些故事可好听了,弘昼可喜欢了。”弘昼满眼鲜活。
哦,那些故事啊。弘历小时候,睡觉前我总会给他讲个童话故事哄他睡觉,不过自从那年元宵我离开后,这个例牌节目就停了。
“你最喜欢哪个?”我温和问他。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他嘻嘻笑道。
嗯,到底是个男孩子,又还在认定善恶分明的年纪。我想到。
许久不讲故事,我好生琢磨了一阵,才淡淡开口。
讲的是《夏洛的网》,一个有关生命、友情、爱与忠诚的童话故事,轻松中带份伤感,但一点不坚硬,不至于太刺伤儿童柔软的心灵,又有所启迪,用作人生启蒙,再适合不过。
尽管如此,这孩子,还是掉了眼泪,抽噎了很久。
不忍看他,我撇开头去,视线划过院门。
虚掩的两扇木门之间空出一道不小的缝隙。透过那缝隙,我睹见一小袂青色衣角,在风里悠悠飘扬,似无根的野草。
是他吗?为什么不进来?
怔忪间,身侧有人叫唤,“琴姨,你在看什么?”
伴着这一句,那一袂衣角倏地撤走,不见了。
我顿感那道缝隙一径开到了我的心里,口子大刺刺地敞开着,肆意张扬显露出那中空的内里。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怎么了。
按说,弘历进宫,是天子隆恩,作为他的额娘,胤禛他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地亲近我,即便过来留宿亦说得过,可是他没有,甚至连这个院子都没踏进来过……
他在考虑什么?我真的想不透。
“琴姨?”见我未应声,弘昼又试探地喊我一声。
“没什么,琴姨没看什么。”我转过头来,拉出一个微笑,回答他说。
“哦。我还以为您看到什么好玩儿的呢……”他拉长了嗓音,显出一点失望。
“这园子里,若有什么好玩的,保准你第一个知道。”我逗他说。
“那是当然。”他咧嘴,眯着眼睛笑,一脸得意。
“好啦。下学就过来这头,这坐了这么久了,你额娘该等急了,赶紧着过去寻她吧,嗯?”我拉他起身,帮他整整衣衫,嘱道。
“好嘞。那琴姨,弘昼改日再来看您。”他玲珑乖巧地答道。
才看着他蹦过门槛,我正要回头,却见到他又转了回来,扒着门,露出个脑门,对我灿然笑道,“下次我给您带好玩的。”
“好,我等着。”我点头笑答。
听着他蹦蹦跳跳走远,我心有感慨。
相对弘历不合年岁的成熟,我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他这样简简单单,喜欢新鲜,嘴馋,贪玩,因为,这样会更快乐一点。
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一如但丁说过的,人生就像一支箭,不能回头,回头就意味着坠落。事到如今,没什么是可以更改的。
只是,这一路走来,我也许真的有做错些什么,然而我的心却从不曾错过。胤禛,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对不对?我忽然感觉自己并不那么确定。
这只是个寻常的夏夜,墨蓝的天穹上挂一弯皎洁上弦月,片片清凉银辉扬扬洒下,穿过地表燥热的空气,拂上苍苍的湖面和树木,落了一地迷离交错的疏淡光影。
半夜睡不着觉的我,借着月光来到湖边,点一笼驱蚊草,铺一张卷草席,躺着看星星。
仰望天宇浩瀚,星河璀璨。倾闻烟熏清缈,蛙鸣寂寥。
看那一颗又一颗流星瞬然点亮夜空,我一次又一次重复许下那同一个心愿。
但愿,人长久。
“该死!竟敢湿了爷的鞋,明儿爷就把你这破湖给填了!”不远处,惊起一声怒骂,语声含糊,辨不清是谁。
我坐起身来,循声看过去。
淡白月光下,有一人低着头,一手提一只酒坛子,另一手正扯着裤腿骂骂咧咧。
好一阵,他泄气地撒了扯裤腿的那支手,抚着额直起腰来,竟然是弘时。
他这是怎么了?我蹙眉暗问。
不欲多生是非,我悄悄藏起身形,看他歪歪斜斜走远了才出来。
他这一搅,坏了我观星的兴致,于是收收齐整东西,回屋。
思量着弘时的古怪行径,我一路埋头缓步而行。
转过这个墙角就是门口了,我敛神抬头看路。
树影扶疏之间,乍见一细长人形倒影,我的心突然咯噔一声,漏跳了半拍。
脚步放得极轻极轻,我一点一点,贴着墙根慢慢、慢慢靠近前去。
目光越过砖墙,森森暮色中,我看见他。
霎时间,星月停动,虫鸟噤声。
这一刻,我简直都不会呼吸了。
那张脸……
是什么,可以把这个坚韧的灵魂折磨成这样子?
刚毅的眉宇深深锁着,严峻的面庞上刻着道道愁痕,清寒的瞳孔里黑魆魆一片,眼波静凝,比月光还要冷寂苍凉。
我默无声息,扣着墙垣站立,指尖湿滑,却不觉得有痛。
夜茫茫,风杳杳,时间荒原上,伫两个木偶痴人。
说不清是谁先醒过来,抑或根本是同时。
我看到他严肃方正宛如大理石般的颜容像湖面上的光晕一样缓缓弥散、消逝。
最后,他扬起脸,带着几分从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节奏清晰持稳。
我有心喊他,可不知为什么又住了口,只静静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淹没。
不管他是在为什么挣扎,我相信,假以时日,总会理清的,到那天,他一定会进来的。一定会的。
几日后,我在鸽棚找到弘时。
“琴姨。”他很礼貌地喊我。
我走过去,很顺手地捏起一把鸟食,托在掌心,送到鸽子面前。
轻轻的啄咬落下,酥酥麻麻。
“为什么喜欢鸽子?”半晌,我问他。
他抚摸鸽身的手明显一震,没有答话。
“喜欢它们的纯洁还是……喜欢它们的翅膀?”我莞尔笑问。
他转过脸来看我,眼中光影模糊,“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可以去拥有更广阔的天和地。”我保持着微笑,幽幽出声。
“人,不可能有翅膀。”他冷冷对道。
“是。有太多东西是一早已注定了的。它们是鸽子,我们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