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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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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割的季节对于农民来说,自然是最辛苦的季节,所以查古村人的收割歌的歌词中才有此时做悠闲牧女的愿望,才有拿比这还糟糕的事情来宽慰自己。
  这是无奈的幽默。然而毕竟是收获季,还有超越于劳累之上的喜悦和感激的更为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原野。一人领诵,众人唱和——
  得到了!得到了!
  从大嘴的天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小嘴的人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寒霜底下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冰雹下面我们赢得了收成……
  捡麦穗的日子里是约定俗成的操练圆圈舞“果谐”的时候,由老年人教练青年人。割麦子或者捡麦穗时,谁偶尔捡到一只牛角,他就拥有了一项特权:可以用这只牛角来敲打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于是田野上顿时大笑大闹——这里有个典故:藏族人把吝啬的人、暴躁的人都称作“牛角”。
  丰收的喜悦的确使人们沉醉,人们就索性假装烂醉如泥:将麦子运往打麦场上的仪式更加具有表演性。人们拿青稞麦秆扎成一个草人——草人和白石是同一神灵的象征物,从土地妈妈变而为丰收女神——假装酒醉的汉子蹲下身来想要背起她,却佯装背不动。
  于是一旁便有人代女神训导人们。
  夏季的时候我睡在雨地里,
  冬季的时候我睡在雪地里,
  正因如此庄稼才获得丰收,
  你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理所当然地,田野上一片响应:
  “感谢啦感谢啦!”“对不起啊对不起!”
  草人妈妈这才不情愿地让人背起,背到麦场上。一直等到打场结束,才又以彩绸缠裹被请到粮仓里被继续供奉。
  至于如今麦场上的冷落,并不完全归咎于人们疏于传统,它还与另一传统的消失有关:农牧之间的盐粮交换。从前每当秋收之际,藏北成群结队的牧民赶着一群群牦牛,驮着春夏时节从北部无人区取来的盐,浩浩荡荡来农区换盐。按照惯例,牧民把牦牛群赶上铺着秆穗的场地,踩场。麦秆翻上两翻后,主人家捧来了吉祥五谷斗,在牦牛角上抹酥油,往牛嘴里喂青稞,敬酒。赶着牛群顺转三圈,逆转三圈,使命完成,赶出场外。
  最健壮的牦牛头牛是最后被放走的一个。一定要让它在场地上拉一泡牛粪,这牛粪名为“央党”,就是凝聚了福运之物“央”的吉祥之物。
  传统的盐粮交换这些年来渐渐稀少,也许边远地区还残存着,但这一带农区再也不见了。因为过去是相互间各取所需的双向选择,现在没那必要了。我们仍能看到牦牛踩场的新鲜场面,但不再具有隆重热烈的仪式化及其相关的含义了。
  有关扬场的歌一样的人格化,一样的动情,那几乎全部是关于风的。例如,“请求从海底起风,让麦粒和麦糠分离”:“风呵,你从哪里来,可受到殷勤款待?”或者是,“左边来的风,右边来的风,四面八方来的风……”还有一首是:
  经幡没被风吹动就不动吧,
  吹不动经幡的风对扬场无用;
  能使秆草和粮食分开的,
  是那种刮动林间枝条的小风。
  美丽的歌声远去了,消失在拉萨河南岸的山丛中。它只传唱到尊珠旺姆那一代。真令人遗憾——我和查古村的老人们一道惋惜世风之不古。但愿我们的文字记录能够留与后人,就像上古神话,大小雅,乐府。
  秋收后的某一天,我们沿查古山谷往上走,去采访本村的几户牧民。那一天我捡到了一枚石片石器。它是用普通的青砾石剥制的,台面明显,辐射纹路清晰。后来经石器专家鉴定认可,说是一枚比较典型的刮削器,并说可以发一条消息了:拉萨河南岸的查古村发现一石器点。
  与此相对应的拉萨河北岸近年间发现一新石器时代遗址——曲贡遗址。经科学考察证实了至少在四千年前拉萨河谷就处于农耕时代,并已进入青铜时代。查古村上方干涸的河床、荒芜的滩地,与这枚石器,是否同为那一时代的遗物?
  那么,关于金石头妈妈——“阿妈塞多”——“鲁姆嘎姆”的崇拜呢?那些一年四季随农事活动的进行、贯穿青稞生命流程的田野上乐此不疲的祭祀仪式呢?那些犹如《九歌》中所渲染的情景、意境和韵致呢?它们是否曾与已出土的古代物质器具一道生长过呢?
  田野上几乎所有祭典所环绕的中心之点,就是那块白色的石头。它被称为金石头妈妈,它名字叫“鲁姆嘎姆”——年老的母龙。这是一种司水司土的女性神只,似乎应该起源于原始宗教时代。在拉萨河谷一带,这是一个士地女神的复数名词。这类神只的事迹已不可考,形象也被抽象为石头。她是庄稼的守护神。但是,假如供奉不周,她将使庄稼歉收。这是西藏所有乡间神的共性。所以人们对于乡土神永远畏大于敬。只不过对鲁姆嘎姆格外感情一些,在我看来。
  从群佩老师那儿得知,这一群年老的女神属于龙女墨竹色青那一地下神系统。藏语的“鲁”神时常按其近义给写成龙。由于是地下和水中神的缘故,这类神常以蛇、蛙之类形象出现,加之佛教引进的海底龙王形象,后来就龙蛇不分明。本为蛇女的藏地土著神墨竹色青也被称为龙女,女龙王。
  长久以来我就想,拉萨河谷如此悠久的农耕文明中,谁是人类童年时的地母、农神、生殖与丰收之神呢?鲁姆嘎姆——墨竹色青是否这一神族的线索呢?沿这一条依稀线索上溯,能否寻到藏地上古神话、神话人物、神话之源呢?能否经由一些被岁月荡涤过的风化过的残片遗痕,修复一位人首蛇身的犹似古希腊的地母该亚、墨西哥的谷物女神……那样的神物呢?
  藏地自原始信仰、古老本教直到现代民间,三分世界的宇宙观根深蒂固。三界统治者其上为念,其中为赞,其下为龙蛇。墨竹色青,墨竹为地名,色青为大而辉煌之意,言其光芒普照世界。古经书《洛却》称,墨竹色青为藏地宝物之主,位居世界北部八大龙神之首。
  墨竹色青的家乡在拉萨东方的墨竹工卡深山峡谷中,群山环绕的色青朗措是她的神湖。墨竹工卡一带有关她的民间传说至今犹多,并且时常有人声称邂逅过她。但一般说来,男子遇见她并非吉兆:他将会得一种名为“龙”病的皮肤病,作为对他非分之想的报应;而女子遇见她则会变得美丽。因为墨竹色青通常化身为美貌女子。西藏人夸奖某女孩漂亮,就说像龙女一样。
  以上是一种说法,另一相反的说法是,女神喜欢的是男性,女子见了她,才得皮肤病或是红眼病。
  我们一度离开了查古村,往东去寻访墨竹色青。徒步翻山越岭一直到达她的居处色青朗措(也称墨竹措钦,措钦,大湖)。这一个细雨乘靠的夏日,我们位立在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灌木丛生的山顶,遥望雨雾迷蒙的谷底湖面,期待着奇迹发生。但是没有。向导,日多乡乡长达娃次仁和波多老人,琐琐碎碎地介绍了与我们的主旨不相干的几点。旧政府时代,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藏政府都要派僧人来举行隆重的祭湖活动,在湖边煨桑念经,向湖中投放盛着宝物的宝瓶,以祈求年内风调雨顺。据说,后来每一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坐床后,都要来此朝拜一回,至今湖边还可看到达赖喇嘛的宝座遗址。另外,向导们还列举了墨竹色青历史上的一段重要交往,是与高僧莲花生、藏王赤松德赞的一段冲突和友情。他们回顾说,这几位重要人物的友情不仅使世界平安,还使墨竹色青口吐黄金装饰了桑耶寺的佛塔和佛像。同时他们还告知我们一个此前闻所未闻的离奇事:墨竹色青的女儿色青小姐,居然是英雄格萨尔的母亲!他们还认真谈到,上年冬季,附近扎西岗地方发现从此湖中流出巨大的冰块,它将流入拉萨河。他们说,这是墨竹色青献给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的酥油。
  至于墨竹色青的原始形态和事迹,两位墨竹色青的同乡回说不知。只说日多寺有她的塑像,去看吧,很漂亮。
  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高的山,冒着大雨到了日多寺的龙王殿。规模不大的“鲁康”龙王殿内,居中一男性塑像,斜对着的一侧有一女性塑像。这二尊彩塑的相同处在于,从颈部至头顶,各有七条蛇蜿蜒招摇。向日多寺管理人羊阿老先生问来问去,方知居中者为(佛教)正宗的龙王;在此墨竹色青已退居次要位置,称“鲁姆”龙女。这位舶来的龙王本是佛教中的神只,是佛以愿力幻化而成,居世界中心之海。羊阿特地再三地强调说,龙王是神,“拉”——神;墨竹色青不是神,只是“鲁”,大约近似于精灵吧。
  这一地下神系统在远古作为“龙”族曾经十分地兴盛过。藏史载,吐蕃赞普历来娶龙族之女为妻,直至松赞干布的祖父一辈。随着佛教的传入,且势力渐长,作为本土宗教神只的龙族衰落,史书再不见有关王室与龙族的联姻。只在当代经文人整理过的一则民间传说中,描写了墨竹色青与藏王赤松德赞之间缠绵徘侧的爱情故事,情节相似于《白蛇传》:同样固了她的蛇身,被近臣阻止。这是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墨竹色青的唯一的浪漫故事。百姓们解释说,“鲁”很长寿,都是“鲁姆嘎姆”——年老的母龙。
  往下的追寻越发诗意匾乏,以至于最终使这一神物迷失于藏传佛教的汪洋大海中。
  拉萨布达拉宫背后的龙王潭,中有龙王阁,藏语名为“鲁康”。相传建造布达拉宫时欲从此地取土,掌管土地的龙王不许。五世达赖喇嘛许愿将来为之建一殿作为交换。又有人说它是六世达赖喇嘛为迎请以墨竹色青为首的八龙而建。但该殿主供仍为男性龙王,墨竹色青屈居二层。
  一再听说墨竹色青的规范形象在墨竹工卡县的嘎采寺壁画上。我们请小僧引见。乍看那面壁画吃惊不小!眼前的墨竹色青赫然一男身武将。金戈铁马,旌旗铠甲,身后伴随着二位裙据飘飘的婀娜贵妇。我们被小僧确凿地告知:这就是墨竹色青,这就是墨竹色青的二位夫人。小僧未能解除我们的大惑。
  时过多日,经百般查询,还是嘎采寺活佛作了明确解答:那是墨竹色青的骑马武相化身;其文相化身才是女性,骑大象。
  墨竹色青的传说在墨竹工卡至拉萨一带俯拾即是。但在拉萨地区以外的藏东、藏南、西部则不见经传与口碑。藏北牧区则更无农业水利方面的神只。在工卡地方,有一个接近墨竹色青原型的传说:有一次她变成一条大鱼沿河而下,不小心走岔了道,一直游到拉龙沟名为吉那曲郭家的水磨盘下被卡住了。吉那家父亲捉住了大鱼。鱼说,只要你不伤害我,你要什么都可以。父亲说,别无所求,青稞酒不间断就成。大鱼就立即变出一大坛封了口的酒。嘱说,何时喝放开坛嘴酒便自流,但请不要打开封口。父亲答允,将鱼放回河中。随后果然青稞酒不断。有民谚云:吉那曲郭老不死,一坛水酒喝不干。
  青稞酒长流不断,老伴好奇,偷偷打开,哇——满坛子鱼、蛙和蝌蚪。
  在直贡堤寺,墨竹色青作为直贡噶举派施主的故事,由于僧人的传播,更加烩炙人口。据说堤寺建寺之初,此山一无水源。墨竹色青知悉后,使山上出现了一百零八个泉眼。僧人们自豪地说,凡直贡噶举派寺院所在之处,水源总是丰富。噶举派祖师之一的罗珠大师的画像,也如龙王一样颈部有七蛇伸展,那是夏季里他在龙域讲经时,龙王怕他炎热,而以蛇作伞的。
  作为本土生长的墨竹色青,其命运也同她的本土神只的兄弟姐妹一样:与佛教抗衡失利后,被莲花生大师收服,被佛教进行过彻里彻外的改造,失去了本来面目和纯粹精神——她的远古形态荡然无存。后来居上的佛教犹如铺天盖地的洪流,浸淫此方土地日久,本土古已有之的生物,能不吸收其水分和养分,以至于异化得面目全非?条条江河通大海,在西藏,任何古代文化事物的走向,最终总要步向藏传佛教之海,而你,则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就这样,一个从查古村获知的有兴味的对于一个古老故事和美丽形象的追寻,终于变而为对于文化累积层的不太精彩的揭示,以及对于沿着这一形象演变脉络所透露的藏地精神轨迹的一般探究。我甚至据此可绘一演变图示,如下:
  人首蛇身的墨竹色青,(可能的)大地之母,
  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司生殖与成长。
  在民间,仍掌管土地,财
  富,是农业及丰产女神。
  形象:白石二相。
  在宗教界,成为教派的施主与
  护法;宗教神只,兼文武凶善
  形象:男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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