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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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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甚至不能以批评的语气叙说哪怕我所认为的陈规陋习。那不仅是不明智的,也有失公允,主要是没有多少意义。我如实记录下来,人们自可分辨。
  在最近的这一个国庆节里,我在天安门广场上碰见了两番路经嘎尔措乡都未见其人的乡党支部书记白玛。他作为全国劳动模范生平第一次进京。没想到我竟在最繁华的京都、最密集的人丛中与他交谈,并在东长安街辉煌街灯的背景前与他合影。这位身穿斜襟藏装的精干的藏北能人,在置身于同荒漠草原绝不相关的另一世界里,感受最深的是些什么呢?
  白玛回答说,他从北京人的衣着和表情中看得出来,北京人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藏北人习惯于首先从这方面看问题。
  问起年终分配的情况,白玛说,去年嘎尔措乡人均年收入二千元;今年决算未毕,大约不会低于去年。问起这个全藏唯一坚持集体经营的乡,收入是否还保持在西藏的前列,他说不太清楚。
  白玛注视着夜空中五彩缤纷明明灭灭的礼花,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把两年前所写的文稿拿来修改并非易事。因为对许多问题的思考和认识并没有深入多少。字里行问,我在每一足迹所到之处注目凝神,沉思默想,不免有动于中,感慨万千,许多一度疏远的重又亲近起来。
  这篇文稿系多次游历的总汇,且经数次删改,时间的脉络越发不清晰了。我想这不太要紧。时间对于藏北来说无足轻重,今年与明年与去年与从前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大同小异。更何况我在那片荒无人迹的原野上也时常有时空不同步的感觉。
  这篇游历中有意或顺便写了许多人物,他们现在大多仍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藏北打发着不轻松的日子。两年来我时常见到他们。我从心底感谢他们对于我在藏北生活与工作的照应和帮助。如果有可能,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样一群藏北人:次仁玉珠、洛桑丹珍、杰巴、明加、加央……
  人类曾经有过的哲学试图论证灵魂不朽,人类的全部神话固执于对死的否定。灵魂与物质的实在观念和现实世界无关,无论人类社会已进入怎样高级的阶段,人类的灵魂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人类有可能起源于此,人的灵魂应该以此为故乡,古往今来地与永恒不灭的大自然和谐共存。
  透过藏北高原的空寂迷茫,怀着寻求灵魂故乡的心,终能从中领略它的壮美辉煌。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四日拉萨
  《灵魂像风》后记
  马丽华
  完成这本书的初稿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而为这本书所做的准备工作却长达三年。本书大部分内容是在拍摄《西藏文化系列》过程中采访所得,所以本片和本书就如同孪生的姐妹;或更像藏传佛教和本土信仰中某些神佛的化身,面目各异而本质相同。操作上的区别是,前者为集体创作,后者是个体所为。
  然而这本书分明又体现着众多人的关怀和参与。因之面对这些书稿此刻我急切想要表达的是涌自心底的感激之情。
  感谢书中所涉及的从拉萨到山南各地、县、乡村的政府干部、学者专家、活佛僧人和普通百姓,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成全了我们的工作,人数和事迹之多无法在书中一一表现;摄制组的同事们与我甘苦相伴地走完艰苦的全程,由于本书侧重点的缘故,省略了这一过程。不能不提到的是,由于自治区领导机关在决策和资金方面的支持,才有了拍摄此举;由于编导、摄像王怀信、孙亮的关键性介入,由于我的一些朋友特别的关切和协助,才使我们以影视手段反映藏文化的多年梦想成真。
  感谢边多老师为我概述西藏人生;群佩老师带我切近地认识了查古村;廖东凡老师多年间以他丰富的积累给我以指点,使我常想到他差不多已是拉萨河谷的“农神”;格外感谢老友嘉措和德珍这对夫妻对我的密切帮助:嘉措陪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完成了前期采点,德珍伴我完成了下乡拍摄的整个过程。后期制炸中则是新朋友旺堆次仁提供了艰深的翻译部分……不然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感谢为我提供了电脑的郝建学先生,三年前他使我成为西藏第一位个人电脑拥有者。
  作家出版社又一次支持了我,两年前他们出版了我的《西行阿里》。
  周星作序,他归纳了我的努力和困惑。
  虽然仅有感谢是不够的,但我还要说一句——最深和最终的感谢,是献给西藏大地的。
  一九九四年三月于北京
  《走过西藏》一九九七年再版后记
  马丽华
  一
  差不多三年前,当打算把已出版的三部长篇散文结集为《走过西藏》交作家出版社时,当时任该社常务副总编的秦文玉支持了这一想法。他说,它不会成为畅销书,但它会是常销书。
  那时他是怕我心存奢望。我何尝不知,这类题材的边远,文化情景的隔膜,按以往的经验它很难进入大众社会。再者多年间的写作全无功利目的,既不为稻粱谋,也不想取悦谁,全凭了一片热爱,满心的喜欢和感动,出版的动机也就单纯。所以我附和说,仅仅是大学文化程度以上的小部分人会欣赏它吧。
  所以我对当下它居然侧身于畅销书之列这一事实心情复杂,对于读者遍及各阶层各年龄段尤感意外。由此多少修正了对所谓畅销书的看法,对读者接受能力的估价。这一始料未及的功利获取,应该得之于西藏自身魅力之功,国内逐年升温的西藏热之利。但国人渴望认识我们的西藏,并由此推进了民族间文化间的了解和交流总是好的;我心目中的西藏由此广为人知并引起普遍的神往总是好的。
  ——痛失文玉兄两年多来,不曾为他写过片纸的哀悼文字,但心中感念常存。此刻面对这部一版再版的也是他所属于的西藏,我想他的天际之灵也一定欣悦——并由本书获得“西藏的马丽华”这一殊荣——多年来以西藏人自诩,以这一地区的客座成员自诩,而今已被认可了吗?我多么珍视来自西藏内外的肯定和勉励。由文及人,人们所说的那个以生命写作的人,那个活成了一种象征的人,那个有勇有智的人,那个被人羡慕的过着那样一种生活方式——相当一批读者来信称羡这是一种壮丽的、坚强的、浪漫的人生——的人,确切地是那位写书人吗?记得桑吉扎西告诉我,一位女孩在随着滔滔人流涌进京城最繁华的商场时突然止步,因为她突然想到此刻在遥远的西藏,还有一个人在寂寞地跋涉;新近从冰天雪地的青藏线返藏,一到家就收到了一份礼物,广东旅游者名叫潘慧慈的,特意从香港买回的一个精致的淋浴器(供下乡之用),附信说,是不是南希的那一种?……
  我向以为,作品和作者是两个概念,一如儿子之于母亲。虽有血脉的潜流相通,一旦脱胎而去,也就自成一世界,就独具了形体相貌和灵魂,人们可依据自家的修养和缘分与之交往,母亲则可被省略。
  这种由文及人的错爱令我不安。虽然我仍珍视来自读者的祝福和加持,作为回报,我想此后我只能更加勇敢,努力智慧。
  二
  几年来我第一次通读检点了这本《走过西藏》,这可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沿着多年间的足迹心迹一路浏览,不免时常愕然,发现那曾被热心追索过的事物的陌生:有些已全然忘怀。有些章节使我心虚,汗颜,一目十行地掠过它,恨不能从未写过它。在某些情感兴趣上,已知在多大程度上背离了先前的自己。不是对其地其人其事的不肯定,是对彼时一己视角和着迷过的不再肯定——多年来久等不至的来自西藏的批评,也许就是留待自我进行否定和校正的。
  过失难免,从前如此,今后也是。至今我仍在过程中。且不去作否定,那会使我的藏族兄弟伤心,也使读者评者无所适从。
  这是一部民间的形而上的西藏。经过有意无意的筛选、剥离、取舍、强调,大约地显现出一个精神世界,一种价值取向,一缕我当年所神往的相异文化的光辉。被忽略的,被省弃的,是我所认为暗淡无光琐屑不堪的形而下部分,我不喜欢的部分。
  这只是马丽华她自己的西藏。五十余万字没能全面概括的西藏,同时无能架构一个文化体系;诗化和美意构筑的感性世界,也使它的真实性多少被打了折扣——在中国,异文化进入者的边疆作品不约而同的困难所在。勇敢叛逆如张承志,说他写内蒙新疆时也不免遵循规避原则:过分的写真会侵犯人心,过分的善意会导致失真。我充分理解并赞同此说。假使这种令人心疼心碎的爱与善,造成了误导和误读,接近随俗媚俗,也许可以被谅解吧。
  是彼时彼地的尽量忠实:对于人生情状的描写,对于一己感情的传达。这一忠实促使我时常突出规避铁围之外,难免触及敏感处,说出一些本不该由我说的话。例如在《灵魂像风》后半部,忍不住耐不住地写到对传统的宗教方式的看法:不赞同为了一个无人担保的来世作毕生等待;直言不讳地劝阻罗布桑布以朝圣为终生职业;情不自禁地提醒过有关“佛”这一概念:佛是圆满觉者,是智慧融通、能力超凡者,而终生无所事事的人,无所作为的人,无论他怎样善良苦修,他终不能成佛;最后我迹近无情地断言了那显而易见的风险:那根绳子的终端空无一物。
  这是我的痛切所在。
  三
  起意结集在于曾经的“想要结束”。一九九三年底《灵魂像风》仓促罢笔,并留下了一个没结住的尾,结集自序由于即将的离去而黯然神伤。那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不再舞文弄墨,一腔豪气顿失。离去之念的由来原因很多,直接的打击来自心脏——由于缺氧的高海拔山地的徒步翻越,心脏早搏一度达到每分钟数十次;另外,认识方面基本姿态尚不确定的转变,使我不知今后怎么看怎么写;再次是身历着一个小环境的非常时期,我总是在经历着西藏的同时也经历着自己。但即使个体生命蒙受着诚如百年雪灾的惨痛,在我一向所状写的大风景面前也微不足道,所以我从不言说。固然它会使我一度搁笔。
  不过两年时间,情形改变。表现形式是调整后的重新进入。况且,一切不适症状如我所愿奇迹般地消失——只要生命允许,我将被注定在这须仰视才得见的高处,实践自己的许诺:终生面向优良境界,并为世界做这方面的代言人。
  做西藏的歌者。
  时问是最好的。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已熟悉的这一地区,作为观察者和一定程度上的参与者,一直并继续跟了时间走,就看到了我所熟悉的人与事进行中的过程和结局——虽然远不是终极结局——哪一些不如人意,哪一些设想正在成为现实。去年有一天在藏北我见到一个人,那人已由安多的杰巴成为那曲的杰巴了。握手时有些沧桑感,说,十年不见,你可是见老啦!杰巴接上说,你还不是一样!
  重新进入藏北的西藏的岁月,时间老迈而年轻,事倍功半的生存努力有了回报。
  西藏的土地真好。它原生着山川草原森林和传统农作物,原生着虫草贝母红景天。现代科技稍一引进,在中部的宜农地区,近年间它又丰产了多穗玉米、谷物南美蕃、地膜西瓜和草莓;藏南一江两河流域的治理沙化、修渠引水、植树造林,藏北牧场的网围栏人工种草之类,这些人为的风景局部地改善了生态环境,提高了生存质量。这些信息来,自杨松领导的那项事业。杨松是《西行阿里》涉及的人物之一。他是那片古史之地上的现代人象征,在荒凉如月球的不毛之地营造了大片的太阳房,在荒僻的高原县城建起了超现实的光电站。现代神话的创造者,他躬身其中的事业总是体现着西藏这一地区新时代的曙光。如今一江两河综合开发工程已从农区出发,延伸到阿里、藏北、藏东三江流域。我们看到了新生之物的行进曼延。
  西藏的人民真好。我们看到了一个群体的朝向文明进步的健康心态。多年来我频频到过那些地方,频频与笔下人物相会,不时结识新朋友。同是一个藏北,十年间山川风物依旧,思想面貌已非,使你已很难沉迷于正在消逝的往日风景和往日精神中。《藏北游历》中那个安多的杰巴,曾以破除迷信为己任,如今又在那曲率领全县牧民向贫困懒惰、向陈旧观念宣战。当年他告诉我,动员百姓挖虫草创收不遂,因为据说那是山神的肠子。而现在,挖‘虫草一项已成为那曲县副业收入的重要来源,连寺院僧人也乐此不疲。虽则这仅是二个侧面,不免令人联想藏北十年。我的心与笔就追随了他们,继续着我的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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