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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晓飞是陆星的妹夫。”妲拉说。
“噢,他原来是陆文辉的女婿。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升官升得快啊!”
“连你都这么想。”
“让人很难不这么想。或者说,正是这样。”水玲珑官场中人,自然明白升迁的秘诀。一要后台二要钱。
“所以,陆星才跟方晓飞说那番话的。”妲拉说。
水玲珑恍然大悟,陆星那句话,是为给方晓飞解开一个扣子──你做你的队长,与我们家无关。
世人施小惠以图大利的太多,他这种心胸还真叫人感慨。──给就给了,我愿意的。
“真可惜了这个人了。”妲拉说。
方晓飞又何尝不知道陆星的用心,但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反而觉得负担更多。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落深处,这里的环境非常好,花园内丛丛簇簇的菊花开得正盛。淡月昏黄下,还有一些惜花的蝶儿在缠绵,它们是不是惟恐花睡去?又惟恐自己命不长?所以尽力抓住这美好的一瞬……
“你好。”有声音自花丛中响起。
这时候了,还有人没睡吗?
夜很静,鸟啼叶落,淡月星稀。扈平站在一片衰草丛中,草尖上的露珠,在闪动。他告别龙言后,就直接来到这里。
方晓飞看着他,他与他,终于狭路相逢了。
他的确很美,像一尊高贵优美的雕塑,斯时斯景,衬着这无边夜色,更是别有情致,仿佛延展出一个梦外之梦。
他对他一直有成见,就算在经过这一堆事以后,还是不能释怀,龙琪说他们之前会成为朋友,真的会吗?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对方的眼里却是一派哀伤。
为谁?
这么晚了,他又在等谁?
“这里很美,我刚才转了转。”
对峙了很久后,扈平先开口了。
“这里种了很多花木,全是可以入药的,说不定这里的园艺师就是个中医,所以这里的花木有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凤仙、玉簪、天南星、草金铃、百、何首乌、通草、木莲、忍冬、木芙蓉、紫荆、丁香、紫参、黄莲、豆蔻、杜若……等等,这里居然还有一道清清的溪水从花间穿过,医院的后面竟是一个大大的山坡,栽满各种药用果树,除桃李杏梅山楂外,还有月桂、银杏、安石榴、木兰、降真香、厚朴、杜仲、合欢、女贞、冬青、五加、石南以及桑、柳、桦、梧、柘、楮等等……”
方晓飞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着说着眼泪涌现。直到不能自抑。
“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在想念一个朋友。我答应过她,想要为她建一个百草园,可是……”
方晓飞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因为那个人,因为这眼泪,他与他的距离忽然近了。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这一个问。
“因为……”方晓飞说,“一开头,我对她很凶,还骂她不知廉耻……我以为我会有机会向她道歉,可是她不给我……”
扈平笑了一下,“不用道歉,她能想得开,真的,她什么都能想得开,这世上没有她想不开的事。”
方晓飞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与众不同。这是她活着时跟他说的。那时,他还犹自懵懂。现在他醒了,所以他痛。
乔烟眉,她走了,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制止了一场火拼,她带走了喧闹,留下这无边的静谧与安宁。
她才24岁,正是花样年华,未来的路上还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等她,可她走了。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一定早早回来,认识她,保护她,喜欢她,我不要自己有一点遗憾……”
没有看好乔烟眉是扈平今生最大的遗憾。
遗憾是可以让人落泪的。
“知道吗?小乔上次出车祸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医院,我看她的时候她睡着,我等了很久她都不愿意醒来,我知道,她是因为不想跟我说什么,她从来都不愿意跟别人说什么,不管承受过多少痛苦屈辱她都是默默地吞咽,即便她离去,也是悄悄地走……”
她悄悄地走了,就像一只蝴蝶悄然羽化,在她出事的地方,没有打捞上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个俗世让她蒙尘,所以她要走得干干净净。
质本洁来还洁去。
最后连她的葬礼,都是秘而不宣的。
或者说,根本就无物可葬。
她就这么走了。
连对她的追思与哀伤都是沉默的。
这叫人情以何堪?
也许她最初的动机很单纯,就是想把别人托付给她的事做到,做好。可这却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到底值还是不值?
方晓飞一阵心悸。看着扈平,这个男子脸上的哀伤让他感觉好不亲切。──这一刹那,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距离。
可以说,10天前他才认识他们几个。龙琪、乔烟眉、杨小玉、扈平、汪寒洋……他们一个个按顺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带着他们各自不同的个性与尖锐的语言,他开始从他们身上了解世界的另一个侧面。
龙琪说──不善良又何必装善良,惺惺作态。
扈平说──我们有时候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未必都是真的。
乔烟眉则说──我本善良。
杨小玉说:善良首先是一种能力。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然而他们最初给他的印象一个比一个恶劣。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龙琪冷酷,乔烟眉尖刻,杨小玉放涎,扈平邪气,都不像好人。但好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好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好人做了不好的事,那我又应该如何?
再如果,好人做了很多好事却没有得到奖赏,只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就要受到惩罚,那是不是很不公平?
如果这个惩罚的权柄操在我的手中,我该怎么选择?
方晓飞想着想着,心内既酸且苦,想哭又想笑。
在这个静夜中。
“不早了,你也休息吧。”他对扈平说。
“你睡得着吗?”
扈平身前身后是重重花影,他的眼神如群花坠落……
方晓飞一愣,他睡得着吗?
他看了看天,天幕深邃,天也睡了。可天无情,人有情。要不怎么人会老,天不老。
宇宙间,只有无情的东西才会真正地永恒。永恒不属于人类。
秋风起了,它也是有情的,带走萧瑟,留下了希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叹息了一声,转身踏上通往红楼小筑的小桥,他想再看看龙琪,这一刻,他不想离她太远。逝去的已无法追回,那为什么不多疼惜一点活着的人?与其失去后才想到珍惜,为什么在拥有时不好把握?
“方队长──”扈平在他身后叫。
方晓飞回过头,“以后就叫我晓飞吧。”
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块梁木,已经搬走了。
“好,晓飞,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方晓飞说:“我知道,人只要爱了,就知道了。”
扈平点了点头,“那为了爱,你愿意付出什么?”
方晓飞说:“整个生命。”
扈平叹息,他不满足,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
方晓飞明白,所以那一声叹息,如刀,刻在他心里。
他慢慢地走在小桥上,中只听得一曲伤心的《化蝶》,穿林度水而来,如水银泻地,直入肺腑,令人心神俱碎……
回到龙琪的房间外时,刘雪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落寞与凄冷。
方晓飞心中涌上一种不忍,轻轻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时候,我得来看看。”刘雪花所答非所问。
这话说得很是。方晓飞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楚──龙琪有事,这么些人肯为她奔忙;若我有事,谁会这么帮我?
“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春节,你在哪里过?回老家吗?”刘雪花话题一转,问得是家常琐事。这倒令方晓飞心头一宽,又一暖。
“家里父母早已经不在,我也很少回去了。”他说。
“那你过年时,在……陆家?不,我是说跟陆薇一起?”刘雪花像是不经意地。
方晓飞苦笑,“过年是团圆,人家也是全家团圆,我去不合适吧?”
就算跟陆薇结了婚,在陆家他也只有半子之份,何况还没结婚,那就半子也算不上。陆文辉身居高位,年节下的,找他撞木钟办事的人自然很多,“礼尚往来”的也多,他一个警察在旁,多有不便。这其中缘由,很不能说出来。只图个眼不见为净。
刘雪花当然明白,叹息道:“那就……很委屈你了。”
方晓飞笑一笑,“反正那几天需要人值班,我就全顶下来了。这活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出事。也算过个特别的年。”
怪不得他人缘不错,种下什么自然就收什么。刘雪花想了想,“今年你想不想换个活法儿?不如我们结伴去旅游吧?”
“旅游?”方晓飞反问了一声,这个法子对他还是很新奇的。
“是啊,谁说过年一定要在家的。她──每年都在外边过年。”
她,自然就是龙琪了。可是,她有家、有亲人,大年下的,就算不与家人团圆,也该趁机跟生意场上的人应酬一下吧?方晓飞想。
刘雪花表情这时有些木,口气也呆板了不少,“过年固然是团圆,可团圆也是一种福气,不是每个人都能享的。”
这下方晓飞听明白了,这龙琪显然是为了避免跟文室在一起。已婚的女人,大年初一应该上娘家拜年,携夫带子,一身光鲜,以示幸福美满。这种快乐她没有,她也不硬装。于是干脆躲了出去。
“那文室呢?”那个人独自在家,估计也不好过吧?方晓飞不由有此一问。
但刘雪花提起文室其人显然很谨慎,只是很节约地说了一句:“一般而言,他会回老家。”想了想后又添了一句,“也算衣锦还乡吧。”
这话在理,对于文室老家的人来说,他应该是天仙化人一般。然而,方晓飞转念一想──难道对于文室,只有回到老家才能找到一点点荣耀的感觉吗?可见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很压抑。
“他也可以带着龙琪一起回去啊……”他在试探。他想知道文室与龙琪之间更多的事情。
“这个……”刘雪花沉吟了半天后挤牙膏似地说,“主要是春节前后车票比较难买吧。”
这与算理由?但关于文室,方晓飞不想再问下去了。算了,不提他也罢。
“那龙欢呢?他怎么办?”
“跟他妈一起出去喽,小孩子家到了个陌生好玩的地方,新奇欢喜还来不及呢。过不过年也就不在意了。”
刘雪花的话虽平淡,可方晓飞明白,春节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对联、爆竹、红灯笼、年夜饭、饺子、压岁钱、新衣服、拜年……虽然年年都是一个套路,可这个套路中的喜兴热闹又是让人多么的温暖和熨帖!虽然有人说这很俗气,但俗气有时就是福气。谁能在俗世中拥有该有的一切,谁就活得更幸福一点。至少,别人共有的快乐,不会是你的伤口。就像他方晓飞,每年春节,他总免不了要暗暗神伤一阵。
“年关年关,年就是一个关啊!”刘雪花长叹。
──对于中国人,年,的确是个关。
它不光验证你活得是否圆满,它还考证你的实力。人家饭桌上有鲍参翅肚,你有吗?人家的身上从头到脚一簇新鲜全名牌,你有吗?人家正月里屁股贴着名车拜年,你有吗?人家孩子的压岁钱成千上万,你有吗?就连人家的对联都是镶金粉的,你有吗?
痛苦来源于比较。年关,就是个竞技场。当年的杨白劳输了,所以他死在年关的那边。他穷,他过不了关。而在这一天过不了关的,何止他一个!
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年除夕这一天,应该还有些人,心里其实是凄凉的吧?听着那爆竹,心像被烤焦一般。
又要过年了,我们又要过关了。
“……有一年,”
刘雪花如数珠玉一般细说着往事,“生意做惨了,腊月里,债主堆了一门,她只好躲到乡下去。除夕那晚,她住的那里只剩下了一碗面条,还是头一天吃剩下的。我把那碗面条加了点水,热了热,弄成两碗汤面,放在她在手里,对她说,过了年,就会好……夜越来越深了,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响起来,远远近近地连成一片,我总感觉,那年的爆竹声似乎特别的热烈,炸得人心窝子都要……”
往事如梦,不论痛苦快乐,都是不可追的。所以有些缺憾,永远也无法弥补。若要一生无悔,只能把握当下了。可身处“当下”之人,正是最迷惘之人。
方晓飞